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
一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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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陳藺觀說完後,靜坐了十分鐘,還是無法拿定主意。她在內心為自己辯解,不是生死攸關的地步,她無法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你讓我想一想。」她輕聲說。 傅侗文看她晚飯時食不下嚥,主動承諾,這三個月都不會和任何人通電報,不會看報紙,更不會見大使館的人。 他也在有意識地調整自己的心情。遺囑是寫好了,但他不想死,失敗多了,人反而會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期待,總覺得就是下一步,就在明天,一定會贏回來。 這心理和深陷金錢泥沼的賭徒沒兩樣。 可說穿了,他們這些人,哪個不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的豪賭之徒? 白天人還好。 到夜裡,他的心絞痛再次發作,沈奚從另一張病床上翻身下來,腳才剛夠到拖鞋,傅侗文已經自己吞下了藥。他睡前留了心,藥放在枕邊手帕裡。 吃了藥不說,還笑得像個孩子,在對她邀功:你看,我用藥很及時。 沈奚關掉燈,宣告結束「諂媚」。 她在無光的病房裡,換了床,倚在他身邊,占了小小的一條床邊沿的空間,守著他。她的手,輕輕搭著他的腿。陳藺觀的話在她腦中盤旋,倘若再惡化…… 傅侗文靠著床頭,這是一個漫長的忍痛過程。 沈奚不做聲,一動不動,呼吸的節奏也是控制好的,好似睡著了。 「宛央?」他低聲喚她。 「嗯。」她應聲。 她也叫他:「三哥?」 他也應了聲。 片刻沉默。 「我想給你安排一場手術。」她和他商量。 「你主刀嗎?」他故意問。 又不正經。 「我沒這份能耐。」她說。 「你有這個天分,是三哥耽誤了你。」 當初她跟他離開紐約,放棄了什麼,他都知道。 尤其再見到陳藺觀,傅侗文更是為她惋惜。 沈奚輕聲抱怨:「好了,躺下。」 傅侗文躺到棉被裡,頭枕著手臂,瞅著她:「那個人,是不是心裡有你?」 都什麼時候,還在想這個…… 「沒有,他看不上我,他眼裡只有一個個血淋淋的心臟。」 「好。」他突然說。 「什麼好?」 「做手術,」傅侗文多年求醫,當年又在英國和譚慶項的教授面見過,自然知道手術的危險,「就這樣決定了。我看你這兩日吃得不多,睡得也不香甜,自己也揪心得很。手術好,我們就手術,等康復了還能多看你兩年。」 他在棉被裡找到她的手,貪戀她柔若無骨的手指。 沈奚把身子挨近,臉著貼他的衣裳的布料,聽著心跳,感知著他的生命。 為了手術,陳藺觀安排傅侗文轉院,邀請內科醫生進行了一次聯合會診。 譚慶項、小五爺和六小姐在手術前一晚就到了醫院,沒讓傅侗文知道,就都在候診大廳裡坐著、等著,哪怕沈奚勸說,他們也不願回去睡。 第二天,他們把傅侗文送入手術室。 陳藺觀在進入手術室前,特地和沈奚談了幾分鐘,安撫她的情緒。 手術室的門在她面前被關上。 傅侗文的懷錶在她手心裡,她特地要來的,這懷錶他始終戴在身上,說是某位已過世的好友贈予的。沈奚撳開表蓋,盯著一對翠色孔雀懷抱的錶盤……無緣無故記起沈家書房裡的西洋式落地鐘,懷錶裡的微型鐘擺滴答有聲,記憶裡落地鐘的鐘擺也未停歇。 父親,若您在天有靈,請保佑你的小友,他還有未竟的心願和事業…… 兩個小時過去,辜家在巴黎的同輩人也都來了,包括辜幼薇和她的新一任丈夫。 辜幼薇低聲對譚慶項說:「代表團最後沒有在合約上簽字。」 走廊裡靜悄悄的,辜家人得到了消息,對此早有討論,而等待傅侗文手術結果的傅家人這裡也早有預料,只是乍一聽到結局,陷入深深的震動和唏噓當中。 時間在緩慢推移。 沈奚等得發慌,合眸,在想像手術室內的景象。景象一點點清晰,像默片,白色影子在走動,交談,在緊張地縫合…… 仿佛有風,吹在她臉上。 她突然睜眼,在同一時間,手術室的門也被推開。 陳藺觀站到了她的面前,精疲力竭的他把手搭在沈奚的肩頭。 時間凍結在兩人之間,懷錶裡的微型鐘擺好像是壞掉了,像是靜止了。這是此生,沈奚度過的最漫長的一秒。直到他點頭,她的心終於跳了起來,鐘錶繼續滴答滴答,照舊計時……沈奚兩手握住他的一隻手,幾欲道謝,都發不出半分聲音。 「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他輕聲說,「沈奚,是你救了他,不是我。」 他不認識病房外的人,和沈奚說完,逕自離去。 她再見到傅侗文,是隔日晚上。 巴黎的夜,她看了半年,由於心系和平會議,無心細觀。 這天晚上,依稀見月,巴黎霧大,能辨清月的輪廓已是不易。沈奚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耐心地看著他,等他醒。聽說他術後醒過幾次,都不大清醒。 她指間都是消毒藥水的味道,他尚在術後感染期,馬虎不得。她完全是按照手術醫生的消毒標準進行了自我處理,才敢進來這間病房。她摸著傅侗文的衣袖,輕輕替他往下拉,不知怎地,她忽然記起了初見的夜晚。 積年的鴉片糜香裡,身旁是告發父親的奸人屍體,她被綁縛雙手,蜷縮在地上,從地平線的角度裡看著一個身著西裝的男人在眾人簇擁裡,邁過門檻。她耳挨著地面,動彈不得,也因此清晰地聽到他的皮鞋踩踏地磚的聲音……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彎下右膝,以一種遷就著她的半蹲姿勢,去看她的臉:「挨打了?」 她心跳得比挨打時還快,這是……誰? 「三爺,」身旁人低聲問,「方才……方才……」 「四九城裡,還真沒誰敢動我的人,」傅侗文低聲問,「這女孩子是誰的,也不先問問,就這麼給我打了?」 渾身刺痛中,他摸她的前額的傷口,又把她掀開的上衣拉下,遮住了露在外的腰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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