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一六九


  好似是感應到她在等,傅侗文眼皮微微動了下。沈奚斂住呼吸,看到他在睜眼。朦朧中,傅侗文眼前好像隔著一層白紗,看到了霧濛濛的雲在托著月,也到了月前端坐著的她。

  四目相對。靜的,沒半點聲響。

  他勉力一笑。

  又費力地換了口氣,輕聲、緩慢地笑說:「當真是……人生幾見月當頭。」

  她笑著、含著淚,重重點頭。

  他醒了。

  那個喜歡翹著個二郎腿,偏過頭去和身邊人笑言「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的傅家三公子終於醒了……

  §尾聲

  1967年沈宅

  「所以您就成了心外科醫生?所以您曾在骨科也很有名?」小男孩發現了重點所在。

  老夫人含笑,點點頭。

  她在手術成功後就暗暗發誓,既然能救先生一時,就要救他一世。

  在陳藺觀的引薦下,她成為了那位業內泰斗的關門弟子。先生在法國養病期間,她從研究生讀到博士,順利畢業,成為了陳藺觀最大的「競爭者」。

  「後來,沒幾年,山東還是還回來了。」老夫人給山東的故事也作了結尾。

  她的眼睛背後都是笑,好像,還能看到山東權益收回那日的場景。

  「所以我們家才來了澳門?沒有去山東?」

  「你祖父就是有這個執念,一定要住在殖民地,守著我們華人自己的地方。」

  小男孩輕點頭。

  「總長和夫人呢?」小男孩開始揀感興趣的問。

  「在夫人去世後,總長遠渡重洋去了比利時,成為了一名神父。」

  同行,還帶去了數十箱的檔資料,都是巴黎和會談判的資料,他想公開這些,向世人證明代表團談判的艱辛。後世人不會完全瞭解當時困境,他是想留下一些文件證明代表團在談判中獲得的許多權益,那些掩埋在歷史中的努力,需要被記住。

  小男孩自幼就在祖父身旁長大,和他祖父一般早慧,聽到這裡,自然就安靜了。

  老夫人慢慢地笑著:「此後不久二戰爆發,德軍佔領比利時後,發現一位神父在各地演說,反對法西斯,痛斥日軍侵華……那位演說的神父——」

  「就是他。」小男孩猜。

  老夫人頷首。

  小男孩故作老成:「他恨日本人。」

  「是啊,」老夫人說,「他至死都逃不開「二十一條」的枷鎖。在日軍投降後,他來過一封信,仍在後悔簽下的條約。」

  遙遠的地方,有人長歎:「命運弄人,當年袁世凱手下的外交公使都不能勝任,才把已經辭職的陸公請回去的。」

  這間書房的對面是沈宅最大的書房,也是傅老先生辦公的地方。

  深褐色的手杖先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隨後是說話的人,是沈宅的主人,老夫人的先生。

  一位八十余歲的老人緩步慢行,含笑入內。因為才剛見過客,他衣著很是考究,灰白色的襯衫和深色西褲,只有腳下受不住板正的皮鞋了,趿拉著一雙軟皮拖鞋。

  老人在離夫人最近的沙發裡坐下,把手杖擱到一旁。

  小男孩聽得不盡興,祖父和祖母的一生像是本翻閱不完的書。可祖母似乎是不想多談……他嘗試著追問:「再後來呢?」

  「再後來?」老夫人笑著說,「北京改名北平,現在又改回來。」

  「還是北京好聽。」老先生評價。

  「我說的不是這個。」小男孩抗議。

  老夫人笑,開始收拾自己的筆記。

  小男孩佯裝著可憐,望向老先生:「祖母只肯講十二年……」

  傅老先生笑起來:「十二好啊,這裡可是有講究的。佛家講求的就是十二因緣。」

  ……

  小男孩知道自己求錯人了。

  無論什麼事情一到祖父這裡,都能有他的道理,從未有人辯過他。

  小男孩被奶媽帶走後。

  傅老先生換了地方,在長沙發裡坐著,招呼老夫人過去並肩而坐。

  「談完了?」她問他。

  平時都是傅侗文哄這個最小的孫子,可今日是有客人來,只好由她來照看。

  去年十二月三日,澳門的華人難忍壓迫,示威遊行,被葡萄牙軍隊打死八人,打傷了兩百多人。今時,葡萄牙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尚未建立邦交,兩國無法對話。

  血案發生後,中國政府直接派出炮艇,在澳門周邊的水域巡邏,同時卸下炮衣,對準澳門,以護華人。這一鬧澳門的葡萄牙政府示了弱,降半旗哀悼,對華人市民認錯,同時不得不在澳門內懸掛中國國旗。

  因為這場遊行,旅遊業和經濟受到了重創。所以最近找傅侗文的人很多。

  原本都是要給兒子、女兒們處理的,但他知道這是澳門的大事,自己見了客。沈奚是不想要他再操心這些的,無奈,他是傅侗文。

  「當年啊,就差一步,澳門就回去了。」

  他說的是日本投降那年,原本是想逼得日本人退到澳門,借機收復……沒曾想,鬼子們投降的比想像的快。

  他突然說:「遲早要還給中國的,和山東一樣。」

  可惜,看不到了。1999年,遙不可及的一個年份。

  他無論如何都看不到了。

  「到那時,要讓老大送我回北京,帶一把澳門的土,」他輕拍她的腿,「讓三哥自私一回,你隨我一起回去。」

  「好。」她應了。

  北京城的雪,數十年未見了……

  他低聲問:「好好的,怎麼和孩子提起了過去?」

  「是他在問我,為什麼咱們家的人都姓沈,只有你一個姓傅。」

  傅侗文一笑。

  他忽然起身,夠到手杖,以左手撐住沙發,起身,走到書桌旁。

  沈奚的鋼筆還在,紙也是現成的。他抄了鋼筆在手裡,拔下筆帽,手腕用力,在紙上寫就了四行字。寫完,他擱下鋼筆,又不急不緩地回到了她的身旁。

  他把摺好的一張紙遞給她,哪怕已是如此高齡,那雙眼裡仍有著往日的風流神氣。

  沈奚在他的目光裡,展開了那張紙:

  一見成歡,地老天昏。
  因緣際會,入舍沈門。
  幾多生死,青山仍在。
  山河無恙,百年永偕。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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