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
一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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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承認了?他從來不會對自己說謊…… 沈奚驟然失了力氣,軟著身子癱倒在傅侗文懷裡,他越抱緊,她越像浮萍的葉。 她以為她是沈家最幸運的一個人,活下來了,遇到傅侗文。她以為她應該珍惜重來的一次生命,她以為在大煙館裡,她親眼看著誣告沈家的那個惡人死了。老天厚待自己,家仇得報,重新開始,留洋,學醫,救人…… 她以為她像父母,像幾個哥哥,尤其是二哥一樣在幫助別人。沈家雖然沒了,可是她還在,她在替沈家活著。可這些都是她給自己的心理暗示。沈家是不能碰的回憶,父母兄弟一夕間身首異處,沈家的一張張臉,她還全記得。 沈家,傅家。 她以為傅家是恩人,可現在,顛覆了全部的認知。 傅侗文母親哭喊的每個字都在說,傅侗文的父親害沈家滅門…… 傅侗文橫抱起她,放到煙榻上,他心也是亂的,想把矮桌挪走,一掌按到了未點燃的煙燈上,刺痛了手。他沒吭半聲,也沒停頓,把矮桌推去一旁。 他從沒想過要瞞一輩子,父親和大哥的事情過去,就是真相大白的時機。他也沒奢望過能有圓滿的結果…… 沈奚拽他的襯衫衣袖,落水的人,只有他這一塊浮木。 傅侗文看她滿臉的淚,眼底也有著滾燙的水意,他兩手捧著她的臉,用懺悔的目光在懇求她:「是傅家對不起沈家,宛央,我不求你能大度到什麼程度。求你能把我的話聽完,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 臉上的淚水沖下來,沈奚目光空洞地望著他。 四目相對。 沒了情意綿綿,他看不到她的心。他怕自己情緒太起伏,再犯了心病不怕死,只怕不能把話說完,留了遺憾。 傅侗文微微換了口氣。 在短短的沉默後,艱澀地開口,為她,也為自己揭開這段回憶。 「我和你父親是舊相識,是故交,也是忘年好友,」他低聲道,「那年我從英國回國,在遊輪上遇到了你的父親,沈大人,當然那時他已經辭官從商了。」 沈家,從沈奚祖父那輩,就奔走在禁煙的道路上。 可惜,一場虎門銷煙並不能挽救那個已經腐壞的清王朝。沈奚父親為官時,同僚皆為癮君子,煙土已經成了往來交際,官場應酬的必需品。沈父憤慨下,辭官從商。 廣州是最早的貿易經商口岸,十三行裡商鋪林立,是財富累積最佳時期,沈家很快做大,雖不及潘、伍、盧、葉四大家的財產,但也是在廣州本地,跺一跺腳能影響內外城的富貴家族。可沈奚的父親志向並不在此。 「我出國前支援維新派,回國後時也是,維新派雖然想要改變中國,但還是要維護當時的新政府,可你的父親當時已經是革命派,他要的是完全推翻清政府,」那個年代心懷理想的人,都有著各自的救國想法,「我和你父親政見不同,卻也彼此欣賞。」 傅侗文甚至為了和沈父繼續對於中國未來的爭吵,提前在廣州下船,在廣州買了棟房子,留了足足一個月。兩個固執的人,一個是年近五十的廣州富商,一個是二十一歲的留洋貴公子,誰都無法說服誰,一拍兩散。 但其實那時,傅侗文已經有所動搖。 因為他自幼生長在北京城,是王孫貴胄,世家公子,不像沈父一樣生長在最早對外開放的地方。讓他走上推翻清政府的道路,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經歷。 「光緒二十九年,你父親突然來京,約我見面。他交給我了一個名單,上邊有三百七十七個人,他希望我能幫助這些人避難,送出國去,這是跟著他做革命的兄弟姐妹,」傅侗文像回到那日,聲音很低,低得怕有惡人偷聽一般,「他說,他即將要死了,是自己揭發自己的,他要讓那些查革命黨的清朝官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給這些人爭取逃走的時間。當時你的父親無人可以信,只想到我,他認為我一定會幫他。」 沈奚的心臟沉重地跳動著。父親是話很少的人,只是在對著母親時才像個小孩子,說個不停,講新鮮的事,講好笑的事。她那時小,並不知何為革命。可估計哪怕她成年了,父親也不會把這種機密的事情告訴她…… 「我問他,是否上邊有沈家子弟,我可以一起安排。他說沒有。我很奇怪,難道沈家子弟都沒有參與嗎?你父親告訴我,有十幾個參與了,有你的親哥哥,堂哥,表哥……」傅侗文的聲音開始不穩,哪怕過了許多年,他回憶到這裡還是無法平靜,「你父親說,沈家的這些不會逃,一逃會有風聲,因為沈家……家大業大。」 沈奚嘴唇微微動了一下,費力呼吸著,每一口都是渾濁的。 像是把香爐裡的煙都吸入了肺腑,胸口悶痛。 「隨後,」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接著道,「我以做生意的途徑,把這些人分散送到越南、日本,甚至更遠的歐洲。你父親和沈家子弟也下了大牢。那時,我父親和大哥負責此案,本不至滿門抄斬,可因為要邀功,還可以查抄沈家……」 沈家的財富驚人,查抄下來,當年富了無數的當地官員。最後都是金條換煙土,沈家的人和財富都在吞雲吐霧間,化為了烏有。 光緒三十年正月,沈家三百七十一顆人頭落地。 同一年,傅侗文送走了三百七十七個革命青年。當時的他明知父兄害沈家家破人亡,卻不能插手管廣州的事情,因為老友交托的事,他要萬無一失做好。 §第二卷 第五十九章 勿忘三途苦(4) 他沉默片刻,繼續道:「最後我還是不忍心,我不甘心,不想沈家一個人都不剩。在抄家前,讓侗汌帶著錢找人疏通此案,卻被我大哥發現了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傅侗文後來回想,父親懷疑他參與革命,也必定和此事有關。母親能知道沈家是他一個心結,也一定源於當時的行賄。 「你父親曾懷疑你二哥也參與革命,可你二哥從未承認過。你父親說,倘若沈家十幾個弟子和他都死了,希望我能見一見你二哥。我想到你父親的話,命人在行刑前救下你二哥,」他回憶當時的情景,「最後也失敗了,幸好,他們意外帶回了你。」 不,絕不是意外。 二哥…… 沈奚突然全明白了。為什麼二哥會是送自己離開的人,為什麼他知道全部的事,還在笑著囑咐自己要忘記沈家,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那天夜裡,二哥悄然把她從臥房裡抱出來,避開奶媽和丫鬟,避開家裡的人,他是想要把唯一活命的機會給自己…… 月下,二哥走在後花園裡的腳步聲還在耳邊,他經過那些個院子,可曾心中酸澀,不能救出所有的弟弟妹妹?他走得急,走到不穩,兩次都要摔跤。二哥是富貴公子,平日裡端著架子,怎會有那樣狼狽?那可是懷抱六歲的她,敢放言說日後把半個廣州城掏空了,買給她做嫁妝的二哥。 他踏著青苔碎石路,趕的是最後的生路。 月色如華,錦緞似地鋪在腳前,她猶然記得,自己要上馬車前,低頭看到二哥的皮鞋上有泥土,褲腳也是髒的…… 二哥將大義、將日後,將前途的路都告訴她。她似懂非懂,只曉得要逃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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