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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第二卷 第五十六章 勿忘三途苦(1)

  天黑時,她到了弄堂口,看到自家公寓裡只有廚房開著燈。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譚慶項便將樓上的燈全滅了,帶培德周旋在爐灶、餐桌之間。萬安喜歡在白日裡搬個小板凳,在天臺上看著他晾曬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臺,到三樓的小屋子裡聽無線電。

  她進門後,培德接過她的手袋,遞給她一杯熱水。

  廚房餐桌上鋪著兩張報紙,上頭扔著一疊解剖素描。

  沈奚喝著水,一張張翻看。

  「這是你的?」沈奚有了興趣,那是一副人類大腦的橫切面素描。

  因為歐洲人的信仰和文化限制,醫學解剖並不受歡迎。恰好趕上今年的大流感,歐洲人為找到病因才開始了系統的醫學解剖研究。她沒想到譚慶項會這麼早涉獵這個。

  「是侗汌留下的,」譚慶項收拾著櫥櫃,「他在英國時自己畫的。」

  沈奚坐下,一張張看。

  除去那張大腦橫切面,餘下都是心臟、肺腑和主要血管的素描圖。全彩色的。

  看著看著,她想到初見譚慶項,傅侗文說他是耶魯的醫學博士。

  「歐洲心臟學最好,為什麼你讀博士反而去了美國?」她困惑於此。

  譚慶項略微沉吟,喉間隱隱有了一歎:「那年侗汌一走,我只想著離開北京,隨便去一個地方都好,唯獨不能回倫敦。倫敦是我和侗汌認識的地方。」

  是因為四爺。

  譚慶項又說:「後來和侗文通信,知道他心臟不好,就想著還是要替侗汌照顧他,於是畢業後就回來了。」

  沈奚由衷感慨說:「親弟弟也未必能做到你這樣,他日後該把一半家產分給你。」

  「不圖這個,」譚慶項笑著說,「給你留了晚飯。」

  「是年糕嗎?」她期盼著問。

  譚慶項把蒸籠打開,是灌湯包。

  飯後,沈奚等到十一點多,傅侗文也不見人影。

  換做平時她早睡下了。傅侗文在上海應酬多,若是這個時間都不回來,就會等到天亮後再出現了。可畢竟是新婚,又剛送走了六妹,沈奚固執地想要多等他一會兒。

  洗過澡,她在床上看書。

  萬安念舊,把這房間佈置得越發像北京的臥房,一個不留神,燈盞換了,再不注意,床帳也掛上了。她倚著枕頭,在床帳裡翻了幾頁書,門被推開。

  是他回來了。

  沈奚抱著枕頭,就勢趴到床上裝睡。

  腳步聲,很輕,床帳被掀開,黃銅的掛鉤撞上床頭,叮噹幾聲響。

  她還想裝,可分明聞到香氣。

  「你再要睡,排骨年糕就沒了。」他輕聲哄。

  沈奚立刻睜眼,見他半蹲在床旁,右手裡端著一盤排骨年糕,左手握了筷子,自己先夾著吃了口:「趁著熱,快起來。」

  沈奚翻身坐直,光腳踩著地板,接了他手裡的盤筷:「你特地去給我買的?」

  「聽說你晚上想吃,就去買了,」他說,「也是巧,我四弟愛吃這個,你也愛吃。」

  「在上海吃的最好的東西就是它了,」沈奚悄悄說,「樓下有時有買宵夜的小販,炒的最好吃,比飯店裡的還要好。」

  傅侗文一笑,輕敲她的額頭:「更巧了,他也如此說過。」

  兩人笑著聊著,約莫到一點多上了床。

  傅侗文似乎精神不錯,倚在那和她接著聊。

  他們聊到過去傅家請過洋先生,到家裡教少爺們讀洋文。起先洋先生是負責的,後來發現這群少爺既惹不起也管教不得,最後就成了傅家的一個活人擺設,偶爾被少爺們逗得說兩句洋文,被戲稱為「洋八哥」。傅侗文自幼和各國領事館的大人們來往多,學得早,後來四爺的洋文都是跟著他來學的,四爺走後,他又教五爺。

  「清末的課本很奇怪。一頁十二個格子,橫三,豎四,」他食指在掌心比劃著,「每個格子講授一句話,格子裡的第一行是中文,第二行英文,第三行就是中文譯文了。」

  「中文譯文?」沈奚英文在紐約學的,沒見過這種課本。

  「打個比方,」他道,「tomorrow I give you answer,這句話在課本上是『托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為』。」

  「啊?」沈奚忍俊不禁,「這念出來不像啊。」

  傅侗文輕聳肩,輕聲道:「所以後來,課本都是我自己寫的。」

  「真難為你,」沈奚笑,「又當哥哥,又當洋文老師。」

  「小四和小五都算爭氣。」他道。

  未幾,再道:「央央也爭氣,讀書用功,絕不比男兒遜色。」

  沈奚被他誇讚的面紅,輕聲道:「我二哥常說,投至得雲路鵬程九萬里,先受了雪窗螢火二十年。」

  傅侗文輕輕地「哦?」了聲。

  「我二哥也愛聽戲,」她笑說,「脾氣秉性和你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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