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
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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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侗汌和譚慶項都不約而同地停住。 最後,還是他先笑了,說:「你和慶項不是有了共識,和嗎啡比起來,大煙算不得什麼嗎?應該不需要那個了。」 「最後一次。」侗汌堅持。 傅侗文和他對視良久,點頭,把手巾丟到銅盆裡,端著水出去了。 他吩咐下人們準備煙土和煙具,喚來家裡的一位最擅燒煙的丫鬟,進屋伺候。 窗外飛雪,窗內煙霧繚繞。 傅侗文和四弟都穿著白色的襯衫,他把自己的西裝外衣搭在四弟肩頭,抄了臥榻上的黑色狐狸皮,披著,倚靠在一旁陪侗汌。侗汌當著他的面,呼哧呼哧吸完一杆煙不說,最後還將剩下的渣滓仔仔細細刮下來,就著殘渣,無比享受地吸了最後一口。 他心情複雜地看著這一切。 「很丟人是不是?」侗汌抿嘴笑。 他用玩笑的口吻,輕聲道:「和三哥一起的少爺們都這樣,並不算什麼。」 其實傅侗文說得對,對嗎啡上癮的人,鴉片就不算是什麼饕餮美味了。 侗汌把煙槍擱在窗沿上,看窗外大雪。 譚慶項進屋,臉色鐵青。傅侗汌佯裝未見,反倒是他這個三哥,在一旁斡旋。說到胭脂香,或到蘇磬。傅侗汌舉杯致歉:「慶項,萬語千言,這一杯酒算了結了。」 在蘇磬年滿十四歲前,她修書一封,字裡行間是情意綿綿,懇請傅家四爺能買下她的初夜。可傅侗汌在英國就已經有了心尖上的女人,如何能再成全另一個可憐的女孩子。傅侗汌迫不得已,讓自己至交好友——譚慶項買下蘇磬的破瓜之夜,想著哪怕自己不能成全她一腔癡情,也要讓她能有個貼心人。 譚慶項雖是個貧寒出身的人,卻也是滿腹經綸的有志青年,勝過無數世家子弟。 只是後來,郎有情妾無意,反倒害譚慶項入了情局。 「算不得什麼,命裡有此情劫。」譚慶項比傅侗汌看得開。 兩位昔日老同學舉杯對飲,相視而笑。 那夜,被嗎啡和大煙短暫安撫的傅侗汌,和他、譚慶項追憶往昔,說起了在英國留洋的日夜。侗汌說到私定終身的未婚妻,總會無奈地笑著,細數對方華僑家庭的嬌生慣養,比如……「吃烘烤的餅乾,都要抹花生醬。嬌氣得很。」 屋內,燭火搖曳,屋外寒冬飛雪。 「三哥……」侗汌借著燈燭之光,望向他,「我過去幾日困於藥癮,罵你的話都不是真心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怎會當真,付之一笑。 「來段《滿江紅》吧。」侗汌在漫長的沉默就,像是是個孩子,對他提出了新要求。 傅侗文微微而笑:「那你要等等,三哥守了你幾個時辰,一口茶都沒來及喝上。」他說著,喚門外候著的小廝:「泡壺茶。」 小廝應了,不消片刻,茶點都端了來。 傅家四爺處處像三爺,唯獨一樣比不上。三爺喜好聽戲,四爺是個破嗓子。侗汌吃著茶點,雖不會唱,卻跟著哼,哼到半截上,已是淚眼模糊。 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也是:「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傅侗汌擊掌,誇讚道,「這句戲詞最好。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那夜他唱到興起,在四弟睡著後,小酌數杯。 心中有傷感、欣慰,也有悵惘,不知明日的傅侗汌會是怎樣的,是要繼續和煙癮藥癮抗爭,還是徹底放棄,選擇和無數王孫貴胄過相似的生活,晨起一杆煙槍伺候著,日上三竿起床盥洗,沒撐兩個時辰又是偎在踏上,一杆一杆消磨時辰? 想著想著,他自嘲地笑。是喝得太醉了,忘記四弟的身體早就不滿足於大煙,需要的是嗎啡,他那已無處下針的手臂,還能撐到幾時? 驚醒他的不是晨光,而是一聲槍響。 他千想萬想,唯獨沒料到侗汌選擇的是死路。 當見到躺在血泊裡的四弟,傅侗文終於明白,侗汌為什麼會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吸食大煙,是想讓他看到一個讓人厭惡的軀殼,讓他明白,這個軀殼連傅侗汌自己也會厭惡。想丟棄,想放棄。 倒在血泊裡的人,躺在被鮮血浸透的西裝上衣上。那件上衣是他深夜為四弟親自披在肩頭的。傅侗汌手裡的槍也是他的,是趁著他熟睡時偷走的。 那日晨起,傅家大亂,下人們來收走了屍身,侗汌母親哭得肝腸寸斷,幾度昏厥。父親也責駡他為何要逼四弟戒煙,逼出了一條人命。 傅侗文沒有一句辯駁。 當院子再次歸於寂靜,他坐在屋外的臺階上,恍若置身事外。 冰天雪地裡,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兩隻手交叉而握,撐在鼻樑下,看著滿院積雪,兀自出神。好似侗汌還在自己身旁,慷慨激昂地陳述救國之路…… 倘若從頭再來,他寧肯自己自私一點,在外灘碼頭上拒絕帶走蓬頭垢面、臉色灰白,還一身跳蚤的傅侗汌。命人把他綁了,送回北京傅家,讓他做個掙扎在家庭陰影下的富家少爺,最後不得不屈服,娶妻生子,揮金如土,浪蕩一生。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待從頭。 …… 戲裡人,開鑼就是一場「待從頭」,戲外人卻沒了從頭再來的機會。 侗汌,黃泉後土,盼你能走得慢一些。 捐軀報國的路留給三哥,願你再投胎就是華夏昌榮,太平盛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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