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
一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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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更看不懂傅侗文蒼白的臉色。京城裡有權勢的少爺們全都煙土成癮,包括眼前這位傅三爺,也是有名的浪子。不止是中醫們,家中各房的人,包括傅老爺也都將這看作尋常事。在如同傅家這樣的大家庭裡,納妾和吸食大煙都是風流而不下流的事,算不得什麼。 傅家有錢,又不是市井草民。 倘若傅四爺只是渴求煙土和嗎啡,給他買來就是。 可傅侗文和譚慶項卻知道,這是誅心。 傅四爺回國後,一直致力於幫人戒除煙癮,傅侗文想救國,傅四爺想救民。報著如此目的歸國的男人,被綁走後,被人用雙重手段折磨著,蔓延中國大地的大煙土,西方上流社會追逐的鎮定劑,全都被用在他的身上。命還在,可心呢? 傅侗文說服侗汌的母親,讓她同意,把侗汌挪到自己的院子裡照料,是怕他戒煙癮和藥癮的樣子嚇壞還年幼的六妹。 東西暖閣,兄弟兩個一人一間,譚慶項睡在西暖閣外的套間裡,不舍晝夜地照料他。 在那個年代,嗎啡是作為戒煙藥被推廣的。報紙上隨處可見廣告:「由倫敦新到戒煙藥莫啡散多箱,其藥純正而有力,故杜癮之效較為速捷。」 沒人知道,這是更毒的一種成癮藥物。 綁匪享受的樂趣是,看著這位闊少犯了煙癮,淚涕橫流,失去自尊的低賤模樣。可又不能真的殺了這位傅家四爺,於是就一邊強迫他吸食鴉片,一邊給他注射嗎啡。綁匪認為這是一面喂毒藥,一面喂解藥的好方法。 但卻讓侗汌對大煙和嗎啡有了雙重的依賴。 光緒三十年,從夏到冬。 傅侗汌身上的針孔多到驚人,最後連下針都找不到地方。 他用自己的身體驗證了一個結論,嗎啡是比鴉片毒性更大的東西,成癮更加厲害。到冬天時,他拒絕再注射嗎啡來戒煙,而是讓譚慶項把自己綁在床上,強制戒煙。戒嗎啡的痛苦,無異於進了鬼門關,他到最後失去控制力,哭著求傅侗文和譚慶項為自己鬆綁,淚水橫流地詛咒指責傅侗文,喪失了心性和清醒的意識。 最後,譚慶項強迫給他灌下了安眠的藥物,讓他陷入深眠。 可在睡夢裡,他還是在哭。 七尺男兒,傅家四爺,一個留學的醫生博士,回國後就致力於幫國人戒煙的西醫醫生……哭著在睡夢裡,叫自己母親的名字,叫傅侗文的名字…… 他在求助,傅侗文無能為力。 傅侗文在那些日夜裡,時常想到要放棄,他也有錢,供四弟注射嗎啡到老、到死也不成問題。「三哥,」傅侗汌在安眠藥過去後,短暫地清醒著,盯著他,「我是醫生,我是……想要幫人戒大煙的醫生……」 譚慶項拿著注射針筒,看向傅侗文,舉棋不定。 傅侗文曾經為這個四弟,親自挑選過滿歲的生辰禮,挑選過來家中教書的西洋先生,甚至去英國後,還做主給他挑選學校,只有這一個專業是傅侗汌自己選的。這是他的志向,畢生志向,他沒有權利替他選擇接下來的人生路。 周而復始的咒駡哭泣和哀求,折磨著侗汌,也折磨著他。 傅侗文不知道在被綁走的半年裡,傅侗汌是否也如此哀求過那些市井流氓,他們不會把他綁在床上,強行控制,他們要看的就是這個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跌落泥潭。 那天夜裡,雪滿京城。 侗汌終於不堪折磨,鬆口問傅侗文討要嗎啡。 傅侗文一言未發,走出暖閣,不久譚慶項就來為床上的人注射了他需要的東西。傅侗文隨後親自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在滾燙的水裡,緩緩地絞了手巾,擰乾,為四弟擦臉和手。 自從他被綁在床上,這屋裡就沒來過下人,伺候四弟的只有他和譚慶項兩個大男人。 侗汌眼睛微微眯著,靜靠在床邊,他獲取了片刻解脫。 傅侗文給他換了乾淨的襯衫長褲,還在笑著調侃:「三哥比你高一些,褲子要卷起來穿。」 侗汌在床上,也笑,啞聲說:「三哥,還記得去英國遊輪上,我被剃了個和尚頭嗎?」 「怎麼不記得?」他掂著手巾,長歎,「那是最落魄時了。」 侗汌含笑不語。 論落魄,應該是今夜。他輸給了自己,自尊輸給了藥癮。 「休息吧。」他說。 「三哥,」侗汌低聲道,「給我來一杆大煙吧。」 短暫的安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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