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傅侗文一抬眼,望向戲臺。銅鑼敲了幾聲,胡琴起。

  他聽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輕打著拍子。

  「三爺開個嗓?」老者邀約。

  傅侗文也像來了興致,經老者這一請,便和臺上那位角一同唱將起來:「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正是那空城計最精彩的一段,諸葛亮閑坐城頭,笑對千軍。他唱得是字正腔圓,戲腔純正,絲毫不輸那臺上擺開架勢的名角。

  老者微微一笑,跟著唱下去:「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一段胡琴後,再來一句,「算就了漢家業鼎足三分~」

  黃老闆細細品咂著,痛快擊掌:「好!」

  樓下,看客們此起彼落的叫好聲也灌進來,震得沈奚耳內嗡嗡。

  那夜隔著兩扇門,聽傅侗文唱得是愁腸百結的四郎探母,今夜卻是談笑自若的空城計。沈奚只覺這一折戲才配得上他。

  在座的男人們都被挑了興致,全唱了兩三句,卻把最精彩的唱段留給了傅侗文。女人們最會分場合、看身份的,從唱詞就聽出來:這位三爺就是今日的上賓了。

  茶過三巡,沈奚身後坐著的兩位姑娘輕聲笑談。

  她們用望遠鏡看樓下散座,不是再聊戲,而是在聊著樓下捧角的姨太太們,說哪家姨太太和戲子走得近,還有哪家的姨太太和女戲子搞在一處。

  煙鋪上的男人兩兩相對,談起了生意。

  借著戲園子的好氣氛,隔著鏤空的銅制煙燈,一人身邊伺候著一位眼神流盼的年輕姑娘,替他們裝了兩筒煙。

  在煙霧繚繞裡,沈奚翻著茶几上的一摞報刊,剛看完《梨園雜誌》,又撿了本《俳優雜誌》。突然,房裡暗下來。是煙榻上的兩位老闆嫌電燈晃眼,囑人撳滅了電燈。

  大燈滅了,此時除去煙榻上燃燒著的小煙燈,僅剩了主座兩旁的西洋式落地燈。落地燈外垂著豔紅色的燈罩子,紅影暗沉,讓人昏昏欲睡。

  沒了光源,她看不成報刊,百無聊賴地聽著戲,落地鐘走到了十點。

  已經等了四個小時,傅侗文仍是氣定神閑。

  沈奚在黑暗中,瞧見一個黑衣青年人推門而入,躬身到黃老闆耳畔,耳語片刻。

  黃老闆揮退他,對傅侗文說:「三爺請安心。」

  傅侗文回說:「黃老闆費心。」

  兩人相視而笑。

  黃老闆道:「沒想到三爺是個重情義的人。」

  「情義是負累,我擔不起這些,」傅侗文道,「只能說被人逼上了梁山。」

  「哦?何為逼上梁山?」

  傅侗文道:「是被他用六妹要脅著要錢,心裡不痛快。這樣被人拿捏,不合我的脾氣。」

  黃老闆恍然,笑駡道:「一個土司令還敢要脅三爺?那些赤佬在自己地盤上耀武揚威慣了,殊不知,今日的人上人,就是明日的墳中骨,活不長了。」

  兩人談話聲時高時低,沈奚只聽到隻言片語,沒多會就因為新戲開鑼,各自安靜了。

  沒多會,窗子外邊,稀稀沙沙一陣雨。

  下人沏了一壺茶新茶,為他們斟上,茶煙嫋嫋,鑼鼓又起。

  白光順著門縫,緩緩擴成了扇形。

  青年人再入內。

  沈奚以為是有新消息了,豈料他只是把手裡的粉色戲單遞給黃老闆:「樓下問,老闆還要點什麼戲,大家都在候著呢。」

  「三爺還有什麼想要聽的?」黃老闆略略掃過戲目,「這有一出時裝的劇,《宋教仁遇刺》,三爺以為如何?」

  「賣的是噱頭,這戲沒意思。」傅侗文品呷著新茶,興趣乏乏。

  「我以為三爺是個追時髦的人,會對革命的劇碼感興趣。」煙榻北面的男人笑著搭話。

  煙榻南面的男人一氣吸完手裡的煙槍,卻道:「你以為還是清朝末年?想要出人頭地,先去幹革命、造炸彈?老黃曆了。」

  傅侗文笑,眾人便跟著笑。

  「再來空城計吧。」

  「是。」青年人倒退而出。

  西洋式的落地鐘裡,指標走到了十一點半。

  沈奚剛才在戲單上看到徐園的閉園時間是午夜十二時,還有半小時這裡就要撤席了。倘若十二點還沒消息,難道還要換個銷金窟,接著等嗎?她心裡隱有不安,黃老闆把事情辦妥後,讓人送一個信去公寓就好了,為何要請傅侗文親自來等消息?

  她總覺,還會有旁的枝節。

  臺上,戲開了鑼。

  沈奚剛端了茶盞,那扇門第三次被推開。還是同一個人。他到黃老闆身旁,耳語數句。黃老闆突然擊掌:「好!看賞!」

  門外,青幫的人當即吆喝:「黃老闆賞嘍~」

  樓下的散客這才知道樓上包房裡的是青幫黃老闆。池子裡的男女都像是領了賞錢的人,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歡笑著鬧將起來。

  沈奚被那音浪推送著,茶也喝得不安寧。

  她到底想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坐立不安,是因為這裡是青幫的底盤,和京城的廣和樓不同。傅侗文在廣和樓的威風是真威風,在這裡雖是座上賓,也只是客人。

  她愈發不安,嘴裡溜進一片茶葉,輕吐到茶碟裡。

  突然聽見身後一陣女人的笑聲,笑得她心突突跳。

  燈影交錯裡,她聽見黃老闆對傅侗文說:「三爺,是一個好消息。令妹返家途中遇到劫匪,是車毀人亡,屍骨無存。」

  她心驚了一瞬,再瞧見傅侗文的笑,立刻品出了旁的意思。應該是他們借著屍骨無存的理由,讓六小姐金蟬脫了殼。

  「既是如此,我這裡就少陪了,」傅侗文擱下茶盞,說,「先去處理家事。」

  他無意多留,接過下人遞來的西裝上衣,到門口,無人開門。

  這門是青幫的人守著的,外頭掛鎖,沒吩咐不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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