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去借木工鋸,消毒處理,」沈奚對一位住院醫生提議,在戰場上的外科醫生常常這樣處理,「你去找附近的中醫館、正骨館、骨傷館,總之都問到,也許他們會有這東西。」

  六個住院醫生都領了任務離開,最後先拿進手術室的當真是木工鋸。

  沈奚沒用過這個東西,怕自己力氣不足。在美國讀書時,老師也曾說過截肢鋸卡在骨頭當中的病例,她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兩位仁濟的同仁,講解方法,還有可能會遇到的問題。

  沈奚作為主刀醫生,仁濟的兩位醫生做助手,剩下的一個和段孟和全程在左右。

  麻醉和輸血準備完畢。

  止血帶固定,她握著手術刀,在眾目下切開皮膚、皮下組織……到切斷血管和神經,皮瓣上翻——

  在手術室內,時間沒有刻度。

  骨頭鋸斷的聲響,像鋸在他們每個醫生的身上,兩個在骨科方面從未有經驗的醫生,在沈奚的理論指導下,鋸斷股骨。成功離斷病肢的一刻,段孟和帶頭擊掌感謝,感謝幾位醫生的合作,完成在這間手術裡的第一例成功的截肢手術。

  離斷病肢後,沈奚繼續縫合。

  到手術完成,已經是後半夜。段孟和第一個危險推測的難關過去了,傅侗臨沒有死在手術臺上。沈奚第一時間讓護士去自己的辦公室通知傅侗文手術成功結束。

  她陪著傅侗臨去了病房,觀察傷口滲血情況。

  病床旁原本是住院醫生交接班看護,但這裡除了她,沒有人知道截肢手術後的併發症如何處理。她就守著病床,寸步不離。

  起先是大出血,後來是血腫,到術後四十八小時,她都沒合過一次眼,一刻沒離開過病床上的傅侗臨。兩個住院醫生陪在她身邊,年輕力壯的青年熬不住了,還會稍休息一會,她和另外一個為了幫助彼此清醒,開始輕聲聊著,聊兩人彼此學醫的經歷,聊到一個醒了,換人打瞌睡。唯獨她醒著,像被上了發條的人偶。

  七十二小時後,進入她經驗裡的術後感染高發期。

  往日,沈奚最怕的就是這個階段,最無計可施也是這個階段,藥能用的都在用,餘下的只剩命運。病床上的男人頭腦不清醒,並不知道自己被截肢,還在喃喃說右腳很疼……

  她輕聲安撫著,用手掌給他的發根抹去汗。

  身後,一個人走近,是段孟和。

  從術後她就沒見過他,猜想是其他的病人有狀況,他去處理了。

  「傅侗文父親,」段孟和停頓半晌,說,「今早去世了。」

  ……

  沈奚以為自己幻聽。

  腦子是懵的,下意識看床榻上的傅侗臨,可心中浮現出的卻是傅侗文的臉。

  怎麼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裡親弟弟還在危險期,那裡久病的父親就去世了。

  「他已經離開了醫院,去公館安排後事,這是他讓我告訴你的。你暫時聯繫不上他也不要急,」段孟和說,「等傅侗臨這裡情況穩定了,他會來醫院。」

  「好……謝謝你。」

  段孟和盯著她看了會,有滿腹的話要說似的,最後不過一句:「我這幾天在醫院宿舍裡,你可以隨時找到我。」

  病房恢復安靜,沈奚看窗外,日頭正盛。

  傅家式微,但也曾是個大家族,喪事必是繁瑣,再加上傅侗文如今勢力正如這日頭,借著這喪事來結交攀附的人也不會少,他一定會很忙。沈奚在這方面絲毫經歷都沒有,唯獨喪父之痛體會過,擔心他的身體,也無計可施。

  幸有老天庇護,在術後第三天的夜裡,病床上的人終於有了清醒的時候。

  沈奚做了準備,要對他進行心理上的疏導,可他對自己被截肢的反應完全不在她的預料之內。他盯著自己缺失地方愣了足足一分鐘,就接受了事實。在這一分鐘裡,他想過什麼?沈奚猜不到。

  在戰場上看過無數戰友兄弟屍骨橫飛的軍官,早對失去軀體的一部分習以為常,甚至還在臉色蒼白地對她笑:「是嫂子救了我一命。」

  言罷,又說:「我想見一見三哥,方便嗎?」

  沈奚猶豫了會,笑說:「你還在術後感染的危險期,再過七日。」

  再等等,他剛才曆了他的生死劫難,等平安度過危險期,再告訴他父親病逝的事。

  傅侗臨看似平靜地答應著,到後半夜,她和醫生換了班,淩晨三點進了病房,看到他赤紅著雙眼出神,在她出現時,他把頭掉過去看窗外。本想用看夜色的藉口遮掩,可從他病床的方位來看,目之所及只有拉攏的窗簾。

  「是要看月亮嗎?」沈奚在他尷尬時,嘩地一聲,把窗簾替他打開。

  「嗯。」傅侗臨感激她給了自己一個掩飾的機會。

  在並不美的夜景裡,他們彼此在心裡有著會心的微笑和理解。

  術後第十日,脫離了感染高危期。

  沈奚把傅侗臨移交給住院醫生看護,自己沖了個熱水澡,把隔壁醫生的電風扇借過來,本想在沙發上小憩片刻,等傅侗文。可頭一沾上綿軟的靠枕,就陷入昏睡。

  是熱醒的,手腕出的汗把古銅色的沙發布浸了個印子。

  「我去看過侗臨了。今天沒要緊的事,你再睡一會。」是傅侗文在說話。

  短短兩小時的午覺,沒有有效緩解疲勞,反倒讓她從裡到外的不舒爽。

  她嫌脖後壓著的靠墊礙事,拿下去,直接側枕著沙發。眼前的影子由虛轉實,傅侗文坐著她的辦公椅,正對著沙發,在瞧著她笑。

  窗臺上藤蔓在太陽下披著光,綠得泛白,沈奚喜歡藤蔓堆滿窗外的景象,從不准人修剪處理,以至在今夏氾濫成災,枝葉錯雜,遮光擋日,屋內從未有光線充足的一刻。

  她從沙發這裡看他,背對著視窗大片的綠,是天然的油畫背景。

  他的笑是曙色初動,讓她如在夢中。

  「我嗓子不舒服,」她輕聲說,「你叫人去內科幫我拿瓶藥水,說是沈醫生常要的。」

  傅侗文照辦了,回來,仍坐了原位。

  「你父親——」

  他輕聲截斷:「也算是一種解脫,對父親,對我都是。」

  懷錶在掌心裡,顛來倒去地把弄著。父親死去那日,白天還不覺什麼,那晚在床上坐著,也是這樣,空房寂寂,耿耿不寐。一秒秒看時間,一分分算過去。老父臨去前,早記不得逆子奪產的恩怨,握他手「侗文、侗文」地喚著,是垂死更思鄉。

  傅家說了算數的只有傅侗文,到最後,還是白頭人求他黑髮人,想魂歸故土,想落葉歸根,也想聚齊子女送自己最後一程。

  傅侗文是一貫的態度,不欲多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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