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小五爺付之一笑,虛弱道:「自有青山埋忠骨……嫂子不必難過。」

  人沒死前,此話自然豪邁灑脫,人死後,卻只餘寸寸悲涼意。

  她撫摸他的短髮。

  兩人算同齡的人,可她看他總像在看著自己的親弟弟。從他醒了就在笑,久別重逢的歡喜都在他的雙眸裡,說什麼無須馬革裹屍還?誰不想死在親人身邊?

  「我過去家未散時,也有個弟弟,和你一般大,」她輕聲說,「見到你就能想到他。如今你回來了,我和你三哥都能安心了。你還燒著,少說話,睡一會。」

  她囑護士守在手術室,自己到走廊透氣。

  二十分鐘後,仁濟的三位外科專家到了醫院,加上她和段孟和,五人會診後,在隔壁的手術室裡爭論不止。傅侗臨現在的情況是九死一生,無論送到哪一家西醫院都是如此,沈奚給他靜脈注射的藥品,也已經是國內給細菌感染患者用的最好的藥了。段孟和的兩位醫生建議是加大劑量,忽略藥品的副作用,試著把人救活。

  另一位醫生持相反意見,再加大劑量,副作用不堪設想,也有可能成為催命符。

  「他的情況,不出兩天就會死,談什麼催命符?」段孟和堅持己見。

  「如果不是用藥,而是截肢?我們為什麼不試試這個?」沈奚說。

  截肢?這裡沒有骨科的專家,國內都沒有。

  民眾不信任西醫的骨科學,在全國沒有臨床專家,沒有門診,更沒有專科醫院。當年段孟和同她所說的「骨科經驗」,那也僅是外科室偶爾接診骨科普通病人後,所積攢下來的點滴資料,也因為沒有x光機的輔助,病人來到西醫院所接受的治療有限,還不如去中醫正骨醫生那裡得到幫助多。截肢這樣的大型手術,老百姓固有的觀念就是和滿清十大酷刑裡的刖刑一般無二,病人無法接受,醫院也這方面的專家,沒能力做。

  「沈醫生,有必要提醒你,我們這個房間裡的人,都沒有這方面的臨床經驗,」其中一位醫生說,「我聽段醫生說過,你要在貴醫院成立骨科專業組,但也是從骨折治療和畸形矯正著手,我們都在摸索起步。」

  「況且,病人感染時間長,嚴重貧血、虛弱,心肺功能不佳,」另外一個也勸她,「或許最直接的結果是——他會死在手術臺上。」

  「哪怕不死在手術臺上,截肢手術後,首創面更大,術後感染的風險也更高。」段孟和也補充說。

  唯有一位醫生持保留意見,他支持沈奚。

  畢竟傅侗臨現在的情況看,截肢和不截肢,活下來的希望都不高。

  「諸位,我們這裡有五位外科醫生,難道我們還不如在戰地醫生嗎?」

  「戰地醫生都是先驅者,」有人反駁,「他們每天可以接觸上百的病例,他們的臨床經驗遠大於我們。」

  「可國內也有西醫院截肢的病例,在杭州,杭州有這樣的醫生。」

  「就算在國內有這方面經驗的西醫醫生,也不存在於我們五個當中,」段孟和不是妄自菲薄,是在說事實,「這個病人今晚能等到的、最好的醫生,就是我們五個。」

  命在旦夕,上哪裡去搜尋有截肢經驗的外科醫生?而且有經驗,不代表他也能應付如此虛弱的病人。能完成手術,也不代表能抵禦術後感染,尤其病人是傷口難癒合體質。

  段孟和嘗試說服她:「病人的血糖很高,傷口難癒合,更容易引起術後感染。」

  「可我們現在沒有特效藥,」沈奚爭辯,「用現有的藥物治療,不就等於是在死嗎?等於我們做醫生的什麼都不做,坐著祈禱上帝眷顧?祈禱病人能抵抗細菌感染?起碼截肢還有一線希望,任何手術都會有風險。」

  爭論已經到了尾聲,只剩下兩條路,接下來就是選擇的問題。

  大家都看向沈奚,她才是主診醫生。

  「我去和病人家屬溝通,」沈奚說,「段醫生,請做好手術的準備,如果家屬接受截肢手術的建議,我希望可以立刻開始。如果家屬接受藥物治療,等我回來後,大家再商量後續的用藥。」段孟和表示接受。

  沈奚快步離去。

  走廊空無一人,靜得只剩她的腳步聲。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電燈的光透過門縫,在地面上拉出了三角形的白影。

  她手懸在門板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將門緩緩推開。

  四人在門口候著。

  他獨自一人立在窗畔,指上夾著白色香煙,一截煙灰懸而未落。灰白的窗臺上鋪著他隨身攜帶的亞麻色手帕,手帕上是個鐵質的煙盒,盒上金髮女郎身上都是撳滅煙頭的黑點。

  香煙頭和煙灰堆了一小撮。

  沈奚一出現,閒雜人都安靜退下。

  傅侗文撳滅香煙,等她說。

  「我已經給他做了一個清創的小手術,」她儘量簡短地說,「但是情況並不樂觀,現在仁濟的三位外科醫生也在我們這裡,會診完,我們有兩個方案。一個是保守的藥物治療,但坦白說,我們沒有這方面的特效藥,現階段的用藥副作用不小,但確實有救活人的先例。在仁濟。」

  他望住她。

  「還有一個方案是冒險的,截肢。但這個方案危險也很大。」

  「你們醫生的意見是什麼?」他問,「更簡單一點是,哪個能救命?」

  「我的建議是做截肢手術,雖然冒險,還是有機會搏一搏,如果拖到明後天,怕用處也不大了。」

  他沒有遲疑:「那就截肢。」

  「但有一點你有必要知道,我們這裡沒有骨科,現在等在手術室裡的醫生都沒有截肢手術的經驗。侗臨的身體狀況不佳,很可能撐不到手術結束,」她坦誠不公地告訴他,「但我在美國是學的骨科,我們五個都是有豐富經驗的外科醫生,我有信心應付這個手術。」

  倘若面對著一般的病人家屬,肯定會放棄這個冒險手術。

  到現在為止,哪怕是在上海這個受西洋文化影響最深的城市,除了無藥可醫的病人,鮮少有人會接受西醫院的大型手術。

  房間裡的燈泡,比以往都要亮,刺得人睜不開眼。

  沈奚和他目光相對著,不過鐘擺幾個來回,懷錶的秒針滴答兩聲,像被無限拉長了時間。

  「我接受你的建議。」他說。

  沈奚想說,我要幫你救回這個弟弟,可怕太過煽情,怕可能緊隨而來的噩耗成為擊垮他心理防線的重錘。像回到了白日的火車站台,烈日烤灼著土地,蒸騰的土熱把人烤得不舒服,他汗流浹背,襯衫濕透了,卻還在講四爺的點滴往事。

  她不想……小五爺也成為一個人間的名,陰間的魂。

  「手術時間長,術後我全程陪護,」沈奚最後說,「你照顧好自己,不用一直在醫院裡。」

  「好。」他沒多餘的廢話。

  沈奚回到二樓手術室。

  已經回去休息的住院醫生和麻醉醫生們都被聚集了,誰都不願錯過這個截肢手術,尤其還有仁濟和這家醫院兩位醫生在。段孟和雖在爭論時不支持手術方案,一旦病患家屬做了選擇,他也不再固執,緊鑼密鼓安排下去。

  止血帶這些常用的器具都還好說,截肢所需要的鋸或刀,這裡都沒有。

  大家犯了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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