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有醫生跟著嗎?」沈奚插入一問。

  「沒有,沒有醫生敢接——」

  沒有人敢接?沈奚覺出不妥:「讓我去看看。」

  面前這個不是醫護人員,多說無用。

  傅侗文扶她的手臂,把她讓到自己身前,讓她先進車廂。

  車廂的窗簾都被拉攏了,是為了遮陽。

  雖有幾個年輕女孩子在搖著扇子,給車廂內通風,還是悶熱得讓人窒息,酷暑日長途而來,正常人都受不了,更何況是傷患。沈奚撥開了一個女孩,見到了躺在硬床上的傅侗臨,車廂裡很安靜,沈奚緩慢地呼吸著,去摸那熟悉的臉龐,這張臉似乎五官沒有變化,可每一處細微的輪廓都被歲月重新雕琢了。

  虛弱、滄桑,面色蠟黃的傅侗臨,嘴唇抿成一條線,燒得糊塗。

  他的眼珠在眼皮內動了一下,沒睜開。

  沈奚摸他的額頭,燙得驚人,像身體裡裹得不是五臟六腑,而是燒紅的炭。她懷疑是傷口感染,去檢查他的腿,是傷在右小腿,裹在紗布下的骨傷口潰爛嚴重,揭開來紗布下有陣陣惡臭……

  熱氣彙聚的車廂,卻生生從四面八方吹來冷風,刺骨的寒。

  「用你的車,我們去醫院。」沈奚不容置疑地望住他。

  傅侗文立刻吩咐說:「照辦。」

  沒等旁人動手,他已經抱起昏迷不醒的五弟。懷中一個成年男人,抱著重量卻沒比沈奚差多少,瘦到這種程度是受了多大的罪?他這一生抱過三個人,在傅家宅院裡偷他槍自盡的傅侗汌,為護他殺人後心理受創的沈奚,還有現在的傅侗臨。

  這三個,每個都像在為他受了苦,可他縱有一雙翻雲覆雨手,獨獨保不住他們。

  他抱小五爺到轎車上,沈奚坐上副駕駛座。

  路上她頻頻後望,是擔心傅侗文犯心病,中途欠了身子,撈到丟在後排座椅上的他的西裝上衣,拿了保心丸,倒給傅侗文。他搖頭,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膝上枕著小五爺。

  轎車載著她和小五爺到醫院,已經是六點。守在大門口接待急診病人的護士驚訝著,迎上來:「沈醫生,你今天不是休假嗎?」

  「段副院長在嗎?」

  「在,在的,好像……是在的。」護士被沈奚的臉色震懾住了。

  「快去叫副院長來,」她隨即指揮兩個男護士,「你們過來,和我抬病人。」

  沈奚帶人出去,從車上抬下小五爺,塞給傅侗文一串辦公室的鑰匙:「你在辦公室等我,要先檢查會診,我就不管你了,」言罷,把在車上拿走的藥瓶給了司機,「你跟著三爺,有不舒服吃這個,立刻去二樓手術室叫我。」

  大廳滅了燈,走廊裡也為了省電,每三盞電燈才留了一盞。

  沈奚和護士推著病床,燈泡的光,一時明,一時暗的,把傅侗臨的臉照得變幻莫測。

  沈奚讓人把病人直接推入手術室,聯排的三個手術床苫蓋著藍色布單。她掀開正中床上的布單,和護士合力抬傅侗臨上去,讓護士把術前檢查都準備上,麻醉醫生也要叫來。

  護士走後,她一個人佇立在空蕩蕩的手術室內,給傅侗臨消毒傷口,檢查報告沒出來,段孟和也沒來,正是一天結束工作的時間,都各回去安置了。

  段孟和進來,看了一眼傅侗臨腿,眉頭皺起來:「我以為你是小題大做,因為是他的弟弟,」他看著沈奚寫的檢查報告,傷口深度驚人,「病人家屬在嗎?」

  「在我辦公室。」她說。

  「讓家屬做好準備,這種感染——」

  其實他不必說,她也知道。

  他們過去做過的大型手術裡,有超過一半的病例是死於術後感染。傷口感染幾乎是全世界所有外科醫生的天敵,手術再成功,也要面對術後感染的驚人致死率。作為醫院裡最有名的兩個外科醫生,沈奚和段孟和都很熟悉這種感染的症狀和傷口情況。

  段孟和有一位同學,就是因為在屢次手術成功後,病患都死於感染,自信心被摧毀後放棄了外科醫生的職業。對病情的束手無策,是對醫生最大的折磨。

  沒有一種藥品可以處理這樣的情況,完全沒有……

  「你先主刀,我去請幾位仁濟的朋友過來,」段孟和說,「他們外科室新買了一批藥物,也許會有新的希望。」他這麼說是在安慰她。

  仁濟是他的老東家,平日就聯繫緊密,若採購了新藥,必然會第一時間告訴他。但在上海,那裡是外科手術量最大的一間西醫院,倘若能請來醫生會診,再好不過。

  半小時後。

  護士送來各項術前檢查的報告,沈奚沉默地看著報告,過了會,說:「準備手術。」

  她把原先的傷口縫合線拆開,清理感染源,重新縫合處理。

  裡面的肌肉肌腱已經壞死。

  ……

  每一個結果,都指向極壞的結果。

  手術結束,正是夕陽西下。

  護士替沈奚準備了靜脈輸液所需的耗材,這是段孟和臨走前開的單子,在醫院裡只有急症病人才准許進行靜脈輸液,被准許操作的醫生不超過三人。沈奚就是其中一個。

  她在傅侗文皮裹著骨的手背上找著靜脈,消毒、穿刺,用藥。

  看著一滴滴的液體流入傅侗臨的身體裡,祈禱著,這個藥能對他有一點幫助。

  沈奚把那只手小心地放下,竟在這一刻對自己多年前的選擇有了自我質疑。究竟選擇醫學研究更好,還是臨床救人更重要?當時的她沒有找到答案,只是渴望能出現一種高效藥物能夠治療細菌性感染,能救回傅侗臨。後來盤尼西林的問世,讓她每每想起1918年的小五爺,想到這一日手術臺上僅有二十二歲的青年,都是心中隱痛。

  「……嫂子。」熟悉的聲音,震顫著她的心。

  沈奚心知他情況不樂觀,可還是微笑著,俯下身去輕聲說:「少說話,好好休息,接下來可能還會有手術。」

  傅侗臨褐色的眼睛裡有著疑問,他遲鈍著,緩緩轉動眼珠,在看她,看牆面、地面,沒力氣觀手術室的全貌,可還是辨認出了這是何處:「嫂子是醫生了……」他笑。

  「嗯,」她也笑,柔聲道,「你傷口處理不好,是你們軍醫處理的嗎?真想替你罵罵他。」

  「那個人……」

  小五爺抿嘴笑著,眼底有著淚:「沒了。嫂子……還是罵我吧,我替他挨。」

  §第二卷 第四十九章 南國雁還巢(3)

  簡練的話,勾畫的是殘忍的往事。

  沈奚心房微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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