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
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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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義仁問道:「當年三爺送我留洋,同行十四人裡有三位是戊戌變法死了家人的。三爺,義仁想死個明白,我們家人的死和你們傅家究竟有沒有關係?你不辭辛苦地找到我們,資助我們留洋,是不是因為這個?」 傅家……沈奚用餘光看身邊的他。 他沒有第一時間否認,難道這是真的? 顧義仁在等他,沈奚也在等,還有婉風和在座的所有人。 傅侗文一口口地喝著咖啡,直到見了底,露了白瓷杯的原色,他終於將咖啡杯放回到託盤裡:「是和傅家有關。」 這是他的答覆。 沈奚心頭一刺。 他只說「傅家」,卻不指明是誰,這是要自己來擔了嗎?還是他認為凡是傅家所做的,都和他脫不了干係?他心上、身上的傅家枷鎖,難道這輩子都摘不掉了嗎? 「顧義仁,你一開始就知道傅家是什麼樣的家庭,」口直心快的婉風脫口而出,「你不能因為三爺姓傅,就將所有的怨恨都丟給他。」 「分得清嗎?」顧義仁反問。 「當然分得清,冤有頭——」 「那是因為你是旁觀者,」顧義仁索性放開了質問,「刀刺的不是你,流血的也不是你,你坐在這裡喝著咖啡、吃著蛋糕,講幾句道理,自然是輕鬆。」 「義仁,」婉風爭辯,「我父親也是被人冤枉,流放時死在路上的。」 「可害他的人已經死了。要是傅家讓你父親流放,你還會如此說嗎?」 傅侗文抬手,制止婉風再說。 這是個不會有結果的爭論,在局中的人,想得開是超脫,想不開也在情理之中。 在局外的人……正如顧義仁所說,流血的不是你,刀刺的也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至親,全是在不痛不癢地空談,在自詡著理智。 傅侗文凝視顧義仁,這個曾在紐約,醉酒後對他發下豪言,說「義仁必當終其一生報效家國」的年輕人。 他慢慢地從西裝內掏出皮夾,拿出幾張紙鈔,放在了桌上:「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商人,你們三個,都會交給法租界的巡捕房,秉公處理。」 這是在宣判死刑,巡捕房才是最黑暗的,是青幫的勢力。 顧義仁早知道,傅侗文在上海的諸多生意都是送了股份給青幫的,人到上海後,三位老闆也先後和他吃過了便飯。他把想要綁架自己的人交給巡捕房?不就是在暗示要處理掉? 從知道傅侗文來到上海,他日夜難安。 一面想到昔日恩義,火燒著心,一面想著革命的的路上,連父子成仇也有,他這裡又算得什麼。恩情和理想是兩把刀,都在割他的肉,可要綁架傅侗文的事,只有他出馬才有勝算。來的路上,他動搖著,期望看到傅侗文身邊護衛重重,然而沒有,得手的勝算變大了,可他沒有絲毫歡愉…… 假若傅侗文不是站在他對立的陣營,他多想對著三爺求助,在大義和恩情面前,究竟要如何選擇?如此也好,以命抵恩,落得乾淨。 顧義仁的目光黯著,慢慢合上眼,靠在長椅上。 傅侗文離席,把沈奚的大衣拿在了手上:「諸位,今日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他在體面地告辭,結束這讓人心酸的老友重聚。 身邊七人留下了四個,守著那三個年輕人。 等沈奚跟著他走出旋轉門,到外頭,傅侗文低聲吩咐,讓人傳話給巡捕房的人,不要對這三個年輕人下殺手,但要青幫出格殺令,讓他們必須離開上海,回到南方去。 雨未停歇,比方才小了不少。 沈奚心中沉悶,可顧及到他的心情,強作歡笑,伸出手來試雨勢:「我看差不多十分鐘就好停了。」傅侗文在她身旁,也在觀望雨勢。 「剛才,你很聰明。」他道。 沈奚輕搖頭。她想哭是真的,只是眼淚上湧後,福至心靈,沒有去壓制自己。她只是覺得,傅侗文身邊的人都跟了他多年,一定警覺性很高,看到自己在公共場合忽然哭,總會要起疑心。可萬一沒有如她所料,那她勢必要和譚先生一樣,拼死護住他。 「我說的話……」她想解釋。 「都是真的。」他道。何須她解釋? 傅侗文摸摸她的臉。 只怕今日維護自己的是她,日後…… 身後人撐開了一把傘。 「給沈小姐撐上,」他吩咐著,又對她說,「你慢慢走,不要淋了雨。」 囑咐完沈奚,傅侗文走入雨中。 他心裡不痛快,無處可訴,淋一淋雨反而痛快。 道路被雨沖洗著,盡是深淺不一的泥水溝。傅侗文今日穿得是米白色的西裝,沒走出十米,長褲褲腿全濕了。一個是富家公子不顧紳士形象,在雨裡泥裡糟蹋自己的西裝,一個是他身後的小姐,紅了眼追著,長裙皮鞋全被甩上了烏黑的泥湯。 回到公寓裡,正值譚慶項教培德用筷子。 見他們進屋的狼狽相,如一瓢冷水當頭潑下。 傅侗文把鞋襪丟在一樓,西裝外衣也扔在廚房門口,光腳上了樓。沈奚卻呆呆地站在樓下,不曉得要不要追上去。譚慶項平日裡愛胡鬧,但跟了傅侗文這些年,他脾氣還是摸得透的,看這面色是動了肝火了。 「你倆不是去拿衣裳的嗎?老出岔子,我也快要心臟病了。」譚慶項埋怨。 「你先不要問了,」她低聲說,「快去燒熱水,我勸他去洗澡。」 這是最要緊的事,傅侗文不能生病。 譚慶項喚萬安燒熱水,培德探頭探腦,摸摸沈奚的頭髮,關心地盯著她。沈奚想安撫她,想笑,可無能為力。她也脫掉了鞋襪,光著腳踩上樓梯。 傅侗文留下的腳印,在地板上是一灘灘的水痕。 她繞開了,好像怕踩到他的腳一樣。 等進了屋子,看到地板上是長褲和馬甲,他光著一雙長腿,敞著襯衫,在用毛巾擦自己的身子。看到沈奚時,對她招手。 沈奚過去,被他用毛巾蓋住了臉,然後是頭髮。 「自己擦擦。」他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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