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九一


  辦公桌上有一個西洋式樣的座鐘,他在看時間:「如果你還不死心的話,可以跟我去一趟病房,看看這位病人的態度。」

  也只好這樣了。

  沈奚讓護士去叫了段孟和,四個人去了傅老爺的病房。

  因為昨日的不愉快經歷,沈奚有意走在段孟和身後,病房門被打開,沒聞到西醫院特有的消毒水水的味道,反倒撲面而來的中藥氣味。

  看來,看來老人家雖不得不求助西醫,卻還篤信老祖宗的東西能救命。

  「為什麼不通風?」沈奚輕聲和段孟和耳語。

  段孟和努努嘴,暗示地指沙發上的傅夫人。沈奚猜想到,應該是老輩人的觀點,認為不見風和光是對病人好。屋內沒亮燈,只有一盞燭燈擺在沙發前的茶几上。

  好好的一個病房,弄得像抽大煙的廳堂煙鋪。

  也許是因為室內昏暗,傅侗文父親見到他們,沒了那日的激動,暮氣沉沉地靠在床頭。

  沈奚在段孟和身後,只能瞧見傅侗文的背影。

  他自己搬了椅子在床畔,落座。

  「侗文回來了啊。」傅侗文的母親喃喃地說,老太太端坐在沙發上,遙遙地看著床那邊的人,似乎是不願摻和這場父子爭鬥。

  傅侗文接了周禮巡遞給他的文件袋子,攤開在腿上,從西裝口袋上取下一支鋼筆:「父親啟程來滬前,我們就有了口頭協定,今日不過是補上一份檔。這份檔簽署完畢,我會按照我的承諾,為父親負擔所有的治療費用。」

  他把鋼筆遞給傅老爺。

  「我就只剩這兩處宅子了,還有股票,侗文,你拿得太多了,這兩年你的身家有半數都傅家的,」傅老爺顫抖著腫脹的手,壓在白色的棉被上,「侗文,你為何要將傅家逼上絕路?」

  他微笑:「對於傅家的人,我也會按照這份檔上所說的,把各地公館分配給各房,還有每個子女十萬銀元,這些都不會少。」

  這是他給兄弟姐妹的交待。

  「父親很清楚,把它們交給大哥,父親的其它子女都不會受惠。倒不如交給我,」他耐心地勸說,「我對自己的弟妹,還是會照顧的。」

  傅侗文一句句的「父親」,擲地有聲,在這暗昧的病房裡,顯得格外刺耳。

  傅老爺試圖睜眼看清面前這個只認錢不認人的兒子,卻是眼睛腫脹,眼前盡是花白雪影:「侗文啊……」

  縱然是見過傅侗文被他父親關在宅院裡的慘狀,沈奚也被最後這句「侗文」觸痛。

  家破人亡,這四字沒人比她更瞭解。

  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沈家的牌匾,沈家宅院,沈家的家眷僕從在歡聲笑語地逗趣著,小姐小姐地喚著她,一雙有力的臂膀把她抱起來,是哪個哥哥?她辨不清。太久了,久到忘記了自己的家人,反而只記得他。

  那個坐在病床右側,以後背面對自己的男人。

  「你賣了北京城裡的院子,傅家就真散了,完了……」傅老爺試圖睜眼看清面前這個只認錢不認人的兒子,卻是眼睛腫脹,眼前盡是花白雪影:「侗文啊……」

  傅侗文平靜地說:「光緒三十年,我求父親去救侗汌,父親不止不顧侗汌性命,還把我困住,那時傅家就散了;兩年前,我讓父親給侗臨個機會,父親卻將他送去滇軍戰場,」他頓了一頓,笑了起來,「後來,父親將六妹送去給人做十六姨太,傅家早不是傅家,父親又何必執著那宅院?」

  「侗文啊……」傅老爺長歎著。

  傅侗文不為所動,有條不紊地從紙袋裡掏出來一摞紙,將鋼筆的筆帽取下,調轉了筆,遞給傅老爺。傅老爺抗拒著,推他的手腕,不想要簽這些東西。他知道傅侗文對自己的怨,也知道大兒子和面前的三兒子早想將對方置之死地,沒有家產的牽制,遲早要分出個輸贏,定下個生死……傅老爺不願,也不想看落敗的大兒子往更慘的地步走,也不想讓傅家在自己的手裡沒了。

  可最後,傅老爺最終還是握住傅侗文遞給他的鋼筆。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傅侗文手裡,沒有他,自己也不會被送來上海治病,更不可能請的動段家公子親自手術……

  傅老爺握著筆,在幾份檔上簽字,畫了押,拇指的紅印子在文件上按上去的一刻,他低低地自喉嚨口咕噥了三個字:「逆子啊……」

  段孟和旁觀這一幕後,心中憤慨,不齒于傅侗文違背孝道的行徑,直接離開了病房。

  在他走前,暗示性拽她的衣袖,沈奚佯裝未覺,沒跟他走。

  她也是心中複雜,一面憐憫老人家,一面清楚這就是傅侗文要做的事。他和父親、大哥的博弈,在今日終於有了個結果。

  傅侗文把一疊紙張整理妥當,收入檔袋子裡,立身在床畔,望了沈奚一樣後,問父親:「這位沈醫生很想參與父親的手術,父親以為如何?」

  傅老爺一聽姓沈,看都不看就猜到是哪位醫生,擺了手,不屑答覆。

  傅侗文對母親頷首告辭,和周禮巡一前一後出了病房。

  沈奚知道到這步境地,她是絕不可能再參與手術了。她把護士喚入病房,囑咐兩個護士要做哪些檢查準備,明日不能進食等等要求。

  臨走前,她對傅夫人提到手術日期。

  完全的例行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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