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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傅三爺,久仰了。」聽筒裡傳出滄桑的男人聲音。

  沈奚移開視線,從桌上拿了鋼筆,在手裡盤弄著,自此再不聽電話那頭的內容。

  但從傅侗文單方面的話來看,對方是有意和他結交的,只是無緣,也無人引薦。傅侗文和對方相談甚歡,從醫院門外的事情,說到了傅侗文在滬上投資的工廠和企業,最後又說到了京城的廣和樓和上海的徐園——

  「洋場十裡中有此一園,我是愛聽戲的人,怎會不曉得?」傅侗文笑著說,「今日事過後,是要親自登門去道謝的。不如就去徐園?」

  於是談妥,靜候調解的佳音。

  他把電話聽筒放回去。

  「可以了?」不必問,她也能從他的神情裡猜到。

  傅大爺如今無錢也無勢,屬於「攀附」,傅侗文恰好兩樣在手,屬於「結交」。不說那些混跡江湖的人,就算是讓沈奚來選,也會在傅大爺和他之間選後者。

  人情世故,她還是懂的。

  傅侗文講電話挪到原位上:「今日,是仰仗你了。」

  「我也不過是穿針引線。」她搖頭。

  傅侗文環顧她的辦公室,說:「能穿針引線到張老闆那裡的人,在上海都是少的。」

  他也站到了窗邊,在她面前,越過她的頭頂去看醫院大門週邊堵的黃包車和人,不出意外的話,很快所有人都會散去。傅侗文人在面前,從今天見到起他的話就不多,這樣大的事情也是他那個朋友周禮巡和段孟和來解釋……

  沈奚看他今日穿著剪裁合體的西裝,在想,是否傷勢沒想像的嚴重,才不怕布料綁裹著身子?沈奚猶豫著:「你昨天傷到哪裡了?要不要我帶你去檢查一下。」

  「沒什麼要緊的。」他說。

  隔壁的醫生在辦公室裡聽無線電,一堵牆的距離,把聲音都模糊了,只能大概聽出是戲。唱腔、戲詞都不清楚。兩人同時想到過去,在廣州公寓裡的黑膠唱片機裡的曲子。

  傅侗文發現她手裡盤弄的鋼筆還是當初的,低頭,從她手裡拿過去。

  「這個很好用,也沒壞,我就一直在用著。」她心虛地解釋。

  其實壞過,在國內能修鋼筆的人幾乎沒有,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拜託一位病人幫自己找到了工廠的裡人。最後還是被告知要換裡頭的東西和鼻尖,至多保留個外殼。

  外殼也好,總好過全都扔了。

  傅侗文拔下筆帽,觀賞著不匹配的新筆尖,變相揭穿了她的謊言。

  沈奚索性裝傻,不再說,他把鋼筆歸還給她。鋼筆落在她掌心的一刻,她的手被同時握住了。他低頭靠過來。

  四目相對。

  她被上湧的情緒捆綁住,記起他親自己嘴唇的暖意,心頭一悸,掙扎著,輕輕搖頭。

  他沒做聲,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最後還是選擇了放棄,將頭抬起來,把鋼筆留在她的手心裡:「我認識會修Montblanc的人,改天讓人送名片過來。」

  一切仿佛從未發生,話題終結在了這支鋼筆上。

  §第二卷 第三十九章 今歲故人來(5)

  「修得還不錯。」他再說。

  電話鈴響,救了兩人。

  傅侗文摸到電話線,憑著一根黑色的膠皮線把沉重的電話機拖拽到了手邊。他拿起聽筒,放到她耳邊上。這是她的辦公室,自然是要她接聽電話。

  「請找沈醫生。」是張老闆的二姨太。

  「我就是。」她說。

  那邊在笑著說,剛剛和自家老爺聊著這樁事,老爺吩咐說要在徐園定下位子,傅三爺和沈醫生都要請到。一道去赴宴?傅侗文去這種場合,該相伴而去的是辜幼薇,而不是她。沈奚不知線路那端的張家公館裡是如何評價

  「醫院裡事情多……」她想從他那裡接過聽筒,他沒放手。

  「說定了,說定了,帖子下午送到醫院去。」

  二姨太撲地掛斷了電話,好似怕她回絕。

  「和這個二姨太很熟?」他問她。

  「不算是,其實她就算和我沒交情,想掛我的門診也很容易。他們這些人總有自己的門路。」因為這些權貴去年佔用了所有的門診時間,她才會將公開門診的日子縮短,將權貴和普通患者分開來。

  「都不是好人,不要有深交。」他道。

  明明是他深陷其中,卻來提點自己。

  沈奚想提醒他這裡盤根錯節的關係,青幫不止有黃金榮、杜月笙和張嘯林三位名聲外在的老闆,還有更老一輩的人。她還想提醒他,他結交的那位杜月笙,早年來到上海,就是進了黃金榮的公館,掌管著法租界的賭場,由此起步立業。喝水不忘掘井人,若是真鬧起來,杜月笙一定會給黃金榮面子。

  所以,傅大爺背靠著那個黃金榮是真有手腕的,輕視不得。

  可再想,又覺得是自己多慮,這些都是那些老闆的女眷們閒聊出來的,皮毛而已,皮毛下的骨骼血肉,盤根錯節的人情脈絡,傅侗文會比她更清楚。

  倒是給他父親診病的事才要緊。

  「你父親的病,為什麼不讓我參與?」她趁此處沒外人,直接問,「現在可以說了嗎?」

  「我猜你已經被我父親拒絕過了?」他反問。

  他竟然知道?

  「你父親見到我時情緒非常激動,趕我出了病房,」這也是她困惑的地方,「我當初做過什麼讓你父親不高興的事?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他道:「是因為我。」

  「就因為我和你過去……」是戀人?

  「我這兩年挪空了傅家家產,稍後還要帶著律師去,讓他簽署最後一份有利於我的家產分割檔,」他說,「你要他信你,很難。」

  他說得有道理。

  沈奚將臉頰邊的髮絲捋到耳後去:「你是猜到了他會排斥我,才要拒絕我參與治療?」

  他沒做聲。沈奚猜他是默認了。

  傅侗文瞧得出她的所有想法。

  他從送父親來這家醫院,就料想到了今日的對話,也準備了完美的答案。

  他是絕不可能讓沈奚插手的,一分一毫都不可以。他不想她日後得知了沈家滅門的真相,會在家仇和醫德之間不斷地拷問自己。他不能讓她受到這種傷害,對不起她,也對不起和自己有深交的沈大人。

  沈奚還在猶豫。如果患者明確拒絕了一位醫生,她無權勉強人家接受自己的治療。如果真如他說的,她也只好放棄:「可是從醫生的角度來說,我看過你父親的病例,十分複雜,不止是一處腫瘤。假若我能加入到治療團隊,會對他有幫助。」

  「你看過病歷,應該會清楚,」他道,「如今他的情況,不管誰上手術臺都沒有用了。」

  這點她承認。傅老爺的身體狀況,能熬過今夏就是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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