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八四


  沈奚比段孟和落後半步,進屋時,沒見病床上的人,先聽到傅老爺的聲音,虛弱地說:「段公子來了。」自袁世凱倒臺,傅家大不如從前,要不是靠著傅侗文的顏面,他這樣的「前朝」遺老,絕攀附不上正當權的段家人。

  是以,見到段孟和,哪怕人再不舒坦,也殷勤地招手,讓丫鬟把自己扶正了。

  傅夫人也慌忙著睜眼,對段孟和笑著說:「段公子。」

  她瞧見個女醫生,本就驚訝,再看清沈奚的臉後,更是怔在那裡。

  沈奚對她頷首:「傅夫人。」

  段孟和把沈奚推到身前,對傅老爺說:「這是我們醫院在腫瘤方面最好的醫生,沈醫生。」

  此時,沈奚看清了面前的傅老爺。

  哪裡還有昔日不怒自威的氣勢,渾身浮腫,銀髮滿頭,裹在病號服裡的身體也腫脹著,眼睛勉力睜開,要和沈奚招呼寒暄,嘴唇將將張開時,他認出了沈奚。

  沈奚以為老人家只是吃驚于在上海見到自己,或是震驚於自己的職業。

  不料傅老爺嘴唇顫抖著,劇烈咳嗽起來,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段孟和快步上前,扶住他,傅老爺激動地把他的手拉開,指著沈奚:「你……你滾出去……」

  沈奚怔住。

  「你,」他咳嗽著,「你是要和他一樣,要我的錢來了……段公子、段公子,不要讓她進來,我不想要她給我看病。」

  屋內的兩個護士也都困惑著,不解這個老頭和沈奚的關係。

  沈奚進退為難,段孟和卻好似猜到這樣的結果,安撫著說:「你先冷靜下來。」

  「不,你讓她離開,段公子,我不是質疑你們醫院,但這個女人我不想看到她。我不會讓她為我治療,她只會是我的催命符!段公子,我相信你,我只相信你!」

  傅侗文的父親止不住地咳著,無助又無措地握著段孟和的手。

  段孟和回看沈奚,她方才驚醒。

  若不是因為這個病人特殊,她早該離開,不能引起病人的情緒激動,這是她這個醫生該有的素養。沈奚退到病房門外,隔著木門上的玻璃窗,看到段孟和安撫著傅老爺後,背靠著醫院的牆壁,百思不得其解。

  當初她離開,沒有任何衝突發生,她在傅家就是個無人在意的女孩子。

  為什麼今日會這樣?

  門被打開,段孟和邁出:「跟我來。」

  沈奚看他的目光,猜想他會要解釋這件事,於是跟上他。兩人從病房那層樓回到他的辦公室,段孟和喚來一位住院醫生,交待了要給傅侗文父親做的檢查項目後,他鎖上門,回身看她:「剛剛我有兩句話沒交待清楚,本以為你去看一下不要緊,看來還是我疏忽了。」

  沈奚疑惑地看他。

  「傅侗文送他父親來時,要求過,不需要你來插手這件事。」

  他特地要求?

  沈奚更是困惑:「我不懂,你們兩個到底交涉了什麼?明明我們是最好的搭檔,他應該知道,或者說他不清楚,你也應該從專業角度告訴他。」

  「並沒有什麼,」段孟和欲言又止,「也許他考慮到昔日你在傅家——」

  「我在傅家什麼事都沒有,只和他父親見過兩回,」沈奚兩年來從未主動提起在傅家的一切,「未有爭執,未有糾葛,甚至當初我離開……也和他父親毫無干係的。」

  當初就算是她留下,至多是嫁給傅侗文做妾室,傅家光是「妾室」這樣身份的女人有幾十個,她又不會特殊。

  沈奚遲疑不定。

  傅侗文是怕和自己再有瓜葛,才不願自己插手這件事?難道辜幼薇會計較?可這事關他的父親,哪怕他們父子隔膜再深,也是血脈難絕。

  她忽然問:「你有他的聯繫方式嗎?」

  「你要去找他?」

  「我今天不想討論私事,」沈奚儘量讓自己平靜,「我想問一問這位患者家屬,拒絕醫生診病的理由是什麼。」

  段孟和點頭,抄寫了一張地址,遞給她:「這是他在上海的公館地址,」地址後寫了三位數的電話號碼,「這是他留的聯繫電話。」

  「他安排了明天見他的父親,還會帶律師,我想,今晚他會到上海了。」

  沈奚接過那張紙,對折了,握在手裡。

  「沈奚……你有沒有想過,傅侗文不是過去的他了?」段孟和話裡有話。

  她抬頭。

  「你是關注時事的人,應該知道我的意思。」段孟和說。

  沈奚遲疑了一會:「你是想說,他不是一個好人?」

  段孟和苦笑。他並不想和她因為傅侗文的轉變而有爭執,因為沈奚明確說到過傅侗文在她心裡的位置。可傅侗文這兩年名聲在外,每一樁事他都有耳聞。往更早了說,傅家三公子名聲也從未好過。當年在游輪上,段孟和不願透露自己的身份,就是不願和他結交。

  若非沈奚,他不會提點這些。

  段孟和是個無心政治的人,也不齒於在背後議人是非。

  辦公室內,突然陷入讓人不安的寂靜裡。

  她很想辯駁,卻無法為他開脫一句。

  就連沈奚自己也僅憑著虛無縹緲的「信任」二字,把那些有關他不好的傳聞都過濾了。讓她真去解釋,她一無證據,二無立場,三……傅侗文不會想任何人為他辯解什麼,而第四點,她也沒有立場為他辯駁。

  沈奚收妥地址和電話號碼,又拿走了傅侗文父親的病歷,告辭而去。

  公館地址在公共租界裡,而她住得地方和醫院都在法租界,走過去遠,叫黃包車她又覺得奢侈。早晨已經叫過一次了,這樣想,還是走路好。

  走到半截上,沈奚又改了主意。

  長途而來,他父母都在上海的醫院就診,那麼太太也應該是要陪著來的。

  於是她折回去,到邊界上掏出租界工作的證件,又回了法租界。到寬敞的路上等了一會,車身通紅的電車緩緩駛來,她上了車。車下,人聲嗡嗡,車上沒人,半途中有三個人跳上車,坐在了前車廂。她就這樣,在車窗外的風和日光裡,走神地想,他這兩年會變成什麼樣子?

  會有孩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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