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八五


  這兩年她從不想他,怕一想起來就是江水漲潮,摧毀辛苦搭好的堤壩。

  以至到現在,她自己都還沒做好見面的準備。

  還是電話溝通好。

  她租住的房子在復興路上,緊鄰著顧家宅公園,也離當年他的小公寓很近。

  兩年前賣掉船票後,她就是提著皮箱子到顧家宅公園坐了一下午,決定要留在剛剛恢復民國,前路仍在迷霧中的祖國,沒幾日租到了這間公寓。

  到了家,一樓的房東太太恰好想要借她房裡的電話用。

  他們這裡原本沒有資格裝電話機,就算裝了也用不起。每月五十大洋,趕上尋常人家整年收入了。只是因為沈奚是滬上名流追捧的女醫生,有人特地為了約她診病的時間,破例將電話線排到這裡,醫院又負擔了這筆月租的錢,這才有了這弄堂裡的第一個電話機。

  沈奚是個好說話的,平日電話也常外借。

  今日自己要用了,房東太太卻守著電話機不放,等她洗完澡,換了睡衣回到房間,房東太太終於把聽筒掛上去,擼著自己手腕上碧綠的鐲子,上下擺弄著:「謝謝你啊,沈小姐。我給你拿了麻餅和松子糕,味道好。」

  沈奚道謝著,把人送走。

  門鎖上,人坐到了電話前。

  傅侗文父親的病歷在手臂前,攤開著,她剛趁著房東太太借用電話時,做了萬全準備,一會要說什麼,強調什麼。

  最後,微微呼出一小口氣,她提起聽筒放在耳邊。

  「下午好,請問要哪裡。」聽筒那頭,接線小姐在柔聲問。

  「三三四。」

  「好,請你稍等。」

  接線小姐為她連線。

  等待著,沒有人來接聽,她臉湊著對著話筒,提著心。

  「三三四沒有人接聽。」是接線小姐。

  不在嗎?公館裡沒有丫鬟和小廝嗎?

  她鬼使神差地說:「麻煩……再幫我接一次。」

  「好的。」對方說。

  這次,電話被人接聽了。

  聽筒裡,有著嘈雜的響動,像有人在搬東西。

  「你好。」略有低沉的聲音,從電話線路的那一端傳來。

  沈奚毫無覺察,手已經握著成拳,壓在那份病歷上……

  「你好。」他又說。

  「……是我,」她低聲說,「是我,沈奚。」

  那端稍稍沉默了會。

  隱約是譚慶項在問他,是誰?怎麼不說話?他沒有回答譚慶項。

  兩人隔著電話線路,像面對著面,辨不清容顏,卻能感知彼此的呼吸。

  譚慶項不再問了,他那樣的一個好奇心重的人,又時刻關心著傅侗文,為何會不問?也許是被他關到了門外去,或是用一個眼神制止了。

  沈奚握住聽筒,聽到他咳嗽了聲,心也跟著微顫了顫。

  他聲低下來:「你在哪裡?」

  簡單四個字,倒好似他萬水千山找她,找尋不到……沈奚忽然喉頭哽住。

  「剛剛來的電話也是你麼?」他又問。

  「嗯……我有事想和你談。」她屏著氣息。

  「好,我剛剛到上海這裡,前一刻才進了家門。本來是安排了今天下午到你的醫院,去看一看你……可車在路上被事情耽擱了。你現在是在哪裡?醫院還是在家裡?」他解釋著,又笑著道歉,「抱歉,讓你一個女孩子先來找我。」

  哪裡還是女孩子,又不是十幾歲的人了。

  可他對她講話的語氣和態度,仍像是她的三哥。

  沈奚忽然哽咽起來,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了病歷上,倉促用手抹去紙上的淚水,淚又滴在手背上。只好將病歷合起來,推到一旁去,手壓在眼睛上。

  傅侗文毫無徵兆地停下來:「我們見一面,好不好?」

  視窗有風灌進來,吹在話筒上。

  沈奚微微調整著呼吸,低聲道:「今天嗎?我聽說你明天就要到醫院去了,我們今天在電話裡說就好。你剛到上海,要先好好休息……」

  他安靜著,良久才道:「不要這樣哭,我現在就去見你。」

  §第二卷 第三十七章 今歲故人來(3)

  所有的景物都被淚水晃得變了形,她低頭,想哭,又在笑。

  光圈疊在眼前,書架也是,鐘錶的也是,連面前的電話也都像被浸在水下……其實真正被浸在淚水裡的,只是她自己的雙眼。

  「你在哪裡?」他再一次地問。

  「在霞飛路上,」她鼻音很重地說,「霞飛路的漁陽裡。」

  這是個傅侗文一定會熟悉的地名。他那間小公寓也是在霞飛路上,在禮和裡,離這裡步行只需要十分鐘,走得快的話,七八分鐘足夠了……

  聰明如他怎會猜不到,她租賃的公寓選在霞飛路,是因為他。

  聽筒裡,有布料摩擦過的動靜,是襯衫袖口蹭過了話筒。傅侗文像換了個手在拿聽筒,或是,站得不舒服,調了姿勢。

  沈奚隔著電話,猜測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就在禮和裡的公寓。」他說。

  他在這裡?為什麼不去公館?而回了這裡?

  她臉挨著話筒,走神著。

  「二十分鐘後你再走出來,我會來接你。」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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