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
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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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要試一試,況且我們不是要攬住他們,只是要詢問,船上是不是有流感患者,」沈奚說,「還有,重點問有沒有病死的人。看他們每個人的臉,如果格外憔悴的,就儘量勸說檢查體溫,能找到一個是一個。當然我最好這一船的人都是健康的。」 沈奚這番話早重複了十幾遍,大家爛熟於心:「記住,鼻血、咳血、耳朵出血,皮膚變色是後期症狀。要有人真的在船上見過這樣的死亡症狀,馬上來告訴我。」 告訴了她之後呢? 「可真有,我們也無權扣留病人啊。」 「沒關係,你們用段副院長的名頭扣下,實在不行,我去砸市長的辦公室。」 她看上去信心滿滿,實則憂慮滿滿。 去年年底的美國,今年年初的西班牙,全都爆發了流感。死亡患者症狀恐怖,大多滿面鮮血,皮膚變色。 世界大戰正在緊要關頭,每個國家的政府都要求媒體不要在報導中提「流感」和「瘟疫」這樣的字眼,以免影響戰局,引起民眾恐慌。可是各國的醫生組織都互相私下聯繫,推測這場流感將會蔓延歐洲大陸和美國腹地…… 沈奚自從和陳藺觀恢復聯繫以後,對方一直會提供給她最新的醫學資訊。包括這次突然爆發的流感①。先是打了份電報,又緊跟了一封厚厚的信。 「研究室進行了屍體解剖,死亡的患者大腦顯著充血,大腦的溝回變平而腦組織明顯乾燥,肺部也全是液體……沈奚,大家都在瘋狂找尋著治療方案,但束手無策,我們都很絕望。連我的教授也說:『醫生們對這場流感的瞭解,並不比14世紀佛羅倫斯醫生對黑死病的瞭解更多』。」陳藺觀在信上如此說。 他是個客觀的人,除了唯一一次見到傅侗文失了理智,從不會誇大事實、危言聳聽。所以她料定,這場瘟疫只會比他說得更嚴重,畢竟他人在法國巴黎,還不是重災區。 從沈奚沈奚給市政府申請過許多次,要在中國最大的上海和廣州碼頭進行防疫措施,那些官僚完全不理會。也對,國民總理一年能換幾次的世道,是沒有人會管這些。 但政客怎麼會懂大型疫情的危害? 她只能盡力想辦法了,幸好跨洋而來的遊輪本就不多…… 「來了!」最年輕的女護士按耐不住,仿佛隨時要報國一般的熱血上湧。 很快,這批人按照事先商量的,分開來在幾個方位。 碼頭上準備接貨、卸貨的工人們都奇怪地看著這些醫生。十六鋪歷來是青幫地盤,有大的異動都有人盯著,這批醫生來的突然,衣著乾淨,白色口罩外露出的目光也肅穆,猜測是某個患病的政要在這趟船上,也就沒膽量來打擾了。 很快,遊輪開始放旅客下船。 沈奚一馬當先,用嫺熟的英文詢問著西裝革履的先生們,是否船上有大範圍的流感?是否有人因為發熱,或是流感而病危。為了讓自己讓人信服,她摘下口罩,保持著最友好的微笑。紳士們見到她是一位女士,多半會駐足,耐心地回答她的問題。 她邊問,邊催促離自己最近的男醫生:「快,上船去,找船醫詢問情況。」 忙亂中,她的白帽子掉在了地上,來不及撿,最後還是一位華裔的先生替她撿了,還給她:「小姐,你的帽子。」 「謝謝你,」沈奚接了帽子,「先生,請問你有流感症狀嗎?或者你同一層、同一艙的旅客有感冒發燒,傳染給身邊人的嗎?」 那位先生微笑問她:「我是從美國俄亥俄州過來的,你所說的可是突然爆發的疫病?」 「對,對,是。」 這位先生顯然知道這被媒體壓下的疫病:「就我所知,船上沒有這樣的病人。」 「謝謝你先生,如果是這樣的情況,我們大家都很幸運。」 沈奚感激笑著,又去攔下一個人。 那位先生提著皮箱子,笑著摘下自己的帽子,對著沈奚的背影微頷首,也是在「致謝」她的仁心。他複戴上帽子,見有人舉著張白紙,上頭寫著一個姓氏和俄亥俄州。 他笑著對接應的人頷首:「你好,我就是他。」他指紙。 沈奚剛攔到一位英國人,聽到身後有人說:「三爺等許久了,先生快請。」 她的心大力一抽,猛回首。 旅客們像漲潮的水,向碼頭外奔湧而去,帽檐下的一張張臉全是陌生的。哪裡來的三爺,哪裡來的僕從,這裡是外灘碼頭,是上海的法租界,並不是北京城的前門火車站…… 直到沈奚面前的英國人失去耐心,匆匆離去,沈奚才回了魂。 她再次把口罩蒙上半張臉,在同事的詢問目光中,遮掩自己的失態。 碼頭的旅客散盡後,沈奚又和船醫詳細談了十分鐘,確信這艘遊輪上沒疫情,才安了心。 同事們要回醫院開工,她昨夜是夜班,今日休息。大家去吃早飯,她則叫了黃包車回家。 她到家時,桌上有留了蔥油拌面。 可惜做飯的人並不清楚她離開醫院沒回家,而是去了碼頭,比平日到家時間晚了足足三個小時。醬色的面黏成了一坨,用筷子都戳不動,她泄了氣,在沙發椅上坐下,翻看圓桌上厚厚一摞的《大公報》和《新青年》。 用筷子插入面坨,咬一口,翻了張報紙。 忽然,電話鈴響。 沈奚擱下碗筷,去書桌旁,拿起了聽筒:「你好。」 「是我。」 她喘口氣,摸到茶杯,灌下口隔夜的茶:「段副院長,我正要找你。」 「第一,這裡不是醫院,不必這樣稱呼我,」段孟和的聲音忽遠忽近,線路不暢,「第二,我看你給我留了消息,有要緊的事?」 「是,這一星期我打了許多的電話給上海市政府,想要讓他們出一個公開檔能重視這次美國和歐洲大範圍爆發的流感,這場流感會很嚴重,我的同學們都給我回饋了。但我只是個小醫生,沒有人理會我,就只有敷衍。要再這樣漠視不管,我真的要去市政府門前示威了,必須要重視國際上的疫情——」 段孟和打斷她:「可我也只是個醫院的副院長。另外,你並不是小醫生。」 「不,你可不止是副院長,」沈奚把電話聽筒放到書桌上,跑到桌上去翻找前天的報紙,又回來拿了聽筒念:「3月22日,段祺瑞複任總理。段孟和,你家那位長輩又是總理了,你去打個電話,他們不會不理你。」 她又嘀咕:「況且,你家裡那位長輩,不管是不是做總理,都還不是幕後一把手嗎?」 「可我這位長輩,生平最恨人擅用私權。」他笑。 「這是與民謀福,我並沒讓你作奸犯科。」她義正言辭。 「你還是叫我副院長吧,」段孟和無奈,「這樣起碼不用受你脅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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