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八一


  傅侗文無趣地合上餐單,扔到傅侗汌面前:「剛見得那位十分謹慎,怕有人洩露他的行程,會要刺殺他,於是走了趟後門。」

  譚慶項剛要起身,被他的手按下去:「坐,隨便些。」

  那日的傅侗文正在人生的高臺上,傅侗汌也還在世,兩兄弟和他這個外人,把酒言歡。

  六國飯店的餐廳裡都是上層人,西裝革履有,老派長褂有,傅侗文他們這種早留了短髮的男人在外被人稱作「假洋鬼子」,西洋人的外貌和談吐涵養在晚清的北京城,是如此格格不入……外人料定他們是營營逐逐,爭名奪利,謀權謀勢的洋派勢力,他們卻是一群傻子,然,在北京城,在中國各地,在海外像他們這樣的傻子可不少。

  那一年……早是經年隔世。

  這裡還是那個北京城,那個蒔花館,可走了侗汌,又走了沈奚。

  真應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等沈奚回了魂,人已經在南下的路途中。

  在南京長江的遊輪上,船艙裡有許多從北京趕往四川的軍官親眷,都是北洋軍的人。大家言談中全是戰事,蔡鍔將軍仿佛是戰神一樣的存在,竟以一己之力,帶領不足北洋軍十分之一的兵力,抵擋住了進攻……

  涉及戰事,她難免聽得仔細,可到後頭這些軍官親眷一片低泣,是有人說自己家人陣亡的事了,餘下的女眷被牽動多日憂心,也陪著哭。

  沈奚頭枕著窗框,因昨夜未睡好,闔眼後天旋地轉,在哭聲裡陷入深眠。

  夢裡是烽火連天,全是同胞的血。

  「央央。」

  驚雷炸在耳旁,她被強拽出夢境,茫然四顧,是陌路,是陌生人。

  剛剛哭過的女人們都斂容,在閉目養神等待下船,有個在給孩子喂夾心麵包。無人喚她,除了江面上的鳴笛,再無其它。

  乍醒來,目光游離,心也像在江面上的燈火,浮蕩不穩。她摸到大衣口袋裡的信,折成兩折,好好地放在那裡。從北京離開屢次想拆,都沒做到……

  沈奚把信封拿出,乾淨的外封,不留一字。

  他會寫什麼?信沒有封口,打開即可。

  打開第一封是陌生的字跡。

  是譚慶項寫給自己昔日同學的信,請同學幫忙推薦她到滬上醫院就職。

  另一封信還是譚慶項的字跡,全英文。

  是他寫給自己昔日大學教授的信,請教授引薦她去英國讀書。

  除此之外,沒第三封信了。

  他在安排自己的前程,又不能用他自己的人脈,怕給她帶去麻煩,都是在借助譚慶項的手。在仁濟時,大家看到她是女孩子都會驚訝,這個社會能找到工作的女人是鳳毛麟角,連留洋歸來的富家女兒也是嫁人享樂為眾。他知她前路艱難,也知她的抱負和心思。

  她勉力克制著呼吸,手指僵硬著把信疊好,將信封翻過來,塞回去,突然看到了封口內的蠅頭小字:

  央央情義,侗文沒齒難泯。願卿鵬飛萬里,一展鴻圖。

  熱淚一湧而上,所有的堅強都在這一刻被敲得粉碎,潰散千里。

  他全記得,昔日她在紐約說過的話全記得。他給她的那筆錢,足夠她用到暮年蒼老,可他準備了這一封信,就是因為記得她回國的初衷。

  這也是他初次對她自稱:侗文。

  忍了一日夜的淚再止不住,她右手捂著嘴,拼了命去看窗外的江面。水面上搖搖晃晃、飄飄蕩蕩的是月影,是燈影,還有一艘艘渡江遊輪的倒影……

  三哥,三哥。侗文……

  侗文。

  ***

  那年三月,冬寒未退盡,袁世凱在全國上下的討伐中最終取消了封建帝制。

  同年五月,袁世凱去世。護國一戰後,蔡鍔將軍前往日本治病,在同年因醫治無效而亡。「流血救民吾輩事,千秋肝膽自輪菌」,這是將軍在年輕時發下的壯語,他在護國之戰中,拖著羸弱病體,以不足萬人的殘兵擊潰北洋十萬精兵,卻也耗盡了自己的生命。

  沈奚不論在何處,都格外關注著戰事,在恢復民國後,她曾幾次提筆想給傅侗文寫信,她知他一定是沉浸在這個喜訊裡,也會聯想到傅侗文在遊輪上看了四遍的馬克白,這本書和袁世凱的生平有幾分相似處,都是一夕功勳卓絕的將軍,走上迷途,下場慘烈。

  可她對著空白的信紙出神良久,都是以擱下筆,去翻看專業書來結束。

  沈奚以為,民國就此步入正軌,可事與願違。

  袁世凱的死後,群龍無首,昔日追隨袁世凱的「北洋之虎」段祺瑞和「北洋之犬」馮國璋開始爭奪北洋派領袖的位子。

  北洋派一朝分裂,軍閥割據的時代就此開始。

  §第二卷 第三十五章 今歲故人來(1)

  1918年初夏。

  晨霧彌漫在法租界碼頭上,許多光著腳的裝卸工人擠在一處。在等天亮。

  沈奚帶著四個中國籍的男醫生、三個男護士、三個女護士,穿著白色的工作衣,戴著口罩和帽子,也等候在這十六鋪的外灘。

  「沈醫生,」一個男醫生在沈奚耳邊問,「你是女人,一會要有人出言不遜,或者動起手來,記得往我們身後躲。」

  「不偷不搶,為什麼會要動手?」沈奚啞然而笑,「你們要護住那三個護士啊,都是我好不容易招來的女護士,可不要給嚇跑了。」

  大家笑。

  「沈醫生,我們才不怕。」其中一個女護士表決心。

  沈奚也笑,雖然笑容隱在了白色的口罩下。

  「我擔心,我們這幾個人,攔不住那麼多的旅客。」一艘游輪跨越重洋到上海這裡,雖然一路都有下船的旅客,可到了這裡,至少還有幾百人。

  憑著他們這十一個人,想攬住這些人做檢查,簡直是胖臂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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