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七五


  「你有你的手段,不用我來教,」徐少爺說,「如何審,如何結案,我不想過問,一過問又要說我們仗勢欺人。只是這裡的牌局不會、也不該出現叛軍的人,你說對不對?」

  參謀官勉力地笑:「我明白。」

  塌上的男人也不再咄咄逼人,讓小戲子給參謀官端茶陪坐,參謀官和副官正襟危坐,陪這幫人聽完一折,告辭離去。正是天將破曉,鬼要回巢。

  徐少爺呼朋引伴,去陝西巷續下一場鴛鴦雙飛局。

  沈先生趁勢跟著徐少爺走了。今夜這關算是過去了,不出意外,沈先生會消失在陝西巷的溫柔鄉,錢也會順利送到四川。

  等鬼神都散了,萬安詢問傅侗文何時走,好去安排轎車來接。

  傅侗文懶得動,讓人來收拾包廂,要在這裡睡一會,天大亮了再回去。沈奚以為他在玩笑,等夥計們真照著傅侗文意思鋪了被褥在羅漢床上,她明白過來,傅侗文一定常在廣和樓醉酒小憩,大家早習以為常了。睡也好,睡醒了回去,也許能逃過譚慶項的絮叨和責問。

  沈奚把棉被壓在他肩上。

  「辜小姐來了,在我那裡坐了會。」他說。

  ……難怪。

  如果真有「心有靈犀」,今夜算是一種。她從看到第二官窗戶全關,就心裡難受……

  她無法構想兩人在一起的畫面,舊思想的女人們都是如何坦然接受三妻四妾的?因為沒有感情的緣故嗎?就像她在紐約,也難以理解英法同學閒聊時說的,在婚姻外的感情才是愛情,更難理解黑人和白人無論多相愛,也會被許多州的法律阻止通婚……全世界對婚姻的解釋都不相同。在哪裡,都有情非得已。

  傅侗文摸到她手,說:「你好好問一問,我給你個交代。」

  她搖頭。

  他曾說過,他不曉得怎樣解這一局,只能走走看。如今婚期將至,換而言之,就是他沒有走通這條路。辜幼薇今日來,一定是為了三人的結果來的。沈奚自己橫在他們未婚夫妻之間,堅持著,是想陪他多走一段是一段。走到今日,她和他都算盡了力。

  該面對的一樣不少,天皇老子也逃不掉。

  沈奚在燈影裡,把臉埋在他的臂彎裡,傅侗文撫她的頭髮,溫柔地問:「累了?」

  「你結婚前我就走,」她悶聲說,「我們正經說一次分手,算是有始有終。」

  他的手頓住。

  她一鼓作氣地說:「在來廣和樓路上我想過,只要你身子健健康康的,養得好了,勝過任何的東西。今日管中窺豹,你在革命路上的艱險,我也算見過了……你這樣勉強著就是心病,既想要給我交代,還要對得起辜小姐,這兩個月你走得很艱辛。三哥,世事難兩全,我全能明白。我對你說過,我要的不只是今生今世的婚姻,也不強求戀愛了就要走向婚姻。能走到這裡,就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傅侗文是擅長辯白的人,此刻卻一言不發。

  她抬頭,最後說:「我們都是留過洋的人,戀愛和分手是尋常的事,是不是?」

  他周身的汗,慢騰騰掀開一半的棉被,露出上半截身子。

  ……

  今夜牌局,他鋪設了三層。

  明面上是受賄,暗地裡要送錢給滇軍。

  第三是要逼辜幼薇和自己談到最後一步。辜幼薇嘴上說受得了舊式的妻妾婚姻,可想像是一回事,真接受又是兩樣。這兩個月他直接讓她對沈奚退避三舍,已挫敗了辜幼薇,今夜大張旗鼓帶沈奚來廣和樓,京城最熱鬧的戲園子,算是暗裡明裡都要把沈奚帶在身邊了。

  只是沒想到,辜幼薇的小姐脾性比過去還大,不等天明,趁夜就來了。傅老爺的人誰都不避,唯獨見了辜幼薇,會照著老爺吩咐,給兩人留談情說愛的空間。

  於是,兩人在第二攤牌前,辜幼薇又是大哭一場。

  哭罷,她抹去眼淚,將短髮草草梳理,端坐在他身前說:「你逼我到這裡,你贏了。」

  傅侗文早前對她說,他愛沈奚的心情,就像過去辜幼薇愛他的心情。這裡裹著雙重意味,一重是他對沈奚,另一重是在指現在的辜幼薇沒她自己想得那麼深情。

  「幼薇,你也沒自己想得那麼愛我,百求不得,才自以為鏤骨銘心,」他見她恢復冷靜,開誠佈公地說,「今日你逼我結婚容易,日後我逼你離婚也容易。」

  辜幼薇問他:「你非要將自己說成個寡義的人,是介懷我在法國離婚的事情嗎?」

  既無深情,一樁離婚案與他何干。

  「我並不介意,」他說,「但你也要想想自己的未來。你有辜家的背景,又和各國公使交好,我可以再送你一個名聲,傅三求而不得的前未婚妻。去找一個愛你愛得夜不成寐的男人,找個你能扶他上位的男人。幼微,你不笨,你幫我這一程,我也送你走一條好路。在名利場上仰慕你的人,如過江之鯽,你且慢慢挑,我會有耐心。」

  「你將我對你的感情說成這樣……」辜幼薇不甘心。就算是三分算計,也有七分真心。

  「我是一心革命,從沒瞞過你,」他在打她的七寸,「你是否甘心將辜家和自己的身家性命、錦繡前程都不要,全都交在我的手裡?」

  這才是辜幼薇最無法妥協的。年少深愛傅侗文時她不甘心,現在更不會甘心。傅侗文說到這個程度,再談下去都是交易了。

  這樁陳年舊情,終是在廣和樓有了徹底了結。

  傅侗文難得同一個女人費心饒舌,一來要把少年時未盡的情誼還了;二來是要和辜幼薇達成默契,戲要唱下去,他要能應付父親,辜幼薇也能去慢慢挑揀她的新婚姻。

  他心裡痛快,在包廂裡自斟自飲。

  正把桃花扇聽到風雅下流的地方,徐公子的小廝碰巧探頭進來,說牌局要散,沈小姐在找三爺。於是酒杯擱下,披了衣裳來見她。

  ……

  沈奚見傅侗文眸光浮沉,猜想他是酒勁兒上來了,倒了水回來,喂到他嘴邊上。從始至終,他不說話,在茶盞離唇的一刹,目光終於停在她臉上。

  「人不是很舒服,等我睡一會再談,好不好?」他低聲問。

  不等她作答,他翻身面朝裡躺下,頭枕著自個的臂彎,闔眼睡去。沈奚警覺,去找門外候著萬安要保心丸,萬安一面著急,一面困惑地問:「我還說三爺今兒個難得的,心情好到自己討酒來喝,怎麼又犯心病了?」

  沈奚搖頭,又進了包廂。

  剛剛在第二官裡,萬安一直留在傅侗文身邊,旁觀辜幼薇從肝腸寸斷到冷靜自持,但在這裡,沒三爺的吩咐,他也只能守在門外。不必三爺明著交代,大家都清楚,誰是外人,誰是自家人。可他從沈奚進去就不踏實,人在門外,蹲一會,站一會,終是熬不過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思,推開虛掩的門,去找沈奚。

  沈奚被他招手叫出來,他掩了門,悄聲說:「三爺有時是少爺脾氣,沈小姐別和他當真,當是讓著病人了。沈小姐是醫生,醫生對病人要有點耐心的,是吧?」

  沈奚一直擔心自己的話讓傅侗文不舒服,被他一說,眼圈倏地紅了。

  「今日的酒,三爺是高興才喝的,沈小姐睜一眼閉一眼,過去算了,」萬安猶猶豫豫地,「算了,我不說了,多話准被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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