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七三


  他望著她,喚「萬安」。進來的是早已等候許久,在樓下為沈奚解圍的那位公子。他想必猜到傅侗文交待過了,再和沈奚寒暄就有了默契。這位公子姓徐,父親是陸軍部的高官,說起來是手握實權的人。他和沈奚聊了兩句,便呼朋喚友,不消片刻,就把第一官填滿了。

  傅侗文交待兩句後,以「身子不爽利」為託辭,去了隔壁。

  一牆之隔,傅老爺的人守著傅侗文聽戲。約莫一小時後,那位姓方的麵粉商人露了面,進門就給沈奚身旁的公子點了煙:「徐四爺。」

  徐少爺「唔」了聲,去踹身邊人的椅子。

  位子上換了人。

  「這位,是傅三公子的人。」徐四爺介紹沈奚給行賄人。

  話不多說,落座擲骰子。四萬的行賄款,半小時收入囊中。

  牌桌上走馬燈似的換人,一茬又一茬,沈奚和徐少爺也都各自離席,讓過位子,到淩晨四點上了,還不見那個大學教授出現。

  徐少爺去抽大煙提神時,樓下有人吆喝著,一團白乎乎的東西被擲進窗口。屋裡的小廝接住,打開來是十塊熱烘烘的手巾。小廝熟練地把手巾分給在場人,裹了十塊大洋在布裡,紮好,從視窗丟下去。

  不管丟的人,還是還的人,都是力道剛好,不偏不倚全扔的准。

  這要多少年的功夫練出來的?她好奇地張望,看那把手巾的夥計繼續往別的包廂扔一包包的手巾。看到後頭,察覺隔壁第二官的窗戶是關著的。

  他沒在看戲?

  此時,這裡包廂的簾子被打開,這回有人帶進來三位卸妝妝的戲子,有個才八九歲的模樣,對著幾位公子俏生生地行了禮,還有三位先生模樣的人,被人引薦著,去給徐少爺行禮。「這三位可都是大學裡教書的先生。」

  「不算,不算了,」其中一個四十歲模樣的先生雙手攏著袖子,文縐縐地見禮,「現下只在高中了,過了年,要是皇上平了叛,是準備要回家的。」

  徐少爺笑:「家裡頭在打仗啊?」

  「誒,四川的,」那先生苦笑,「不太平啊。」

  徐少爺遙遙對紫禁城方向抱拳,說:「皇上有十萬大軍,蔡鍔在四川那一路軍還不到一萬,以十打一,就算不用槍炮,用拳腳也都穩拿勝券。你且放寬心,蔡鍔命不長了。」

  眾人笑。

  沈先生也順著這話茬感慨,說那蔡松坡真是想不開的人,籌謀著、冒著生死從北京城跑了,一個肺結核的重症病人,轉道海上日本、臺灣、越南,最後才回到雲南老家去,也不曉得是圖個什麼:「非要將戰火引到四川。」

  徐少爺笑,沈奚始終在窗邊看戲臺。

  徐少爺斥責說:「下來兩個,我和我三嫂要上桌了。你們一個個的也是不開眼,三哥難得交人給我們照看,不想著多輸點錢給嫂子,連位子也占了?」說著,一腳踹開一個。

  大家這才被點醒,簇擁著,把沈奚強行按回牌桌上。

  沈奚推拒兩句,不再客氣,坐下後,跟著把手放到了一百多張牌面上,攪合了幾下。

  四條長龍在牌桌四面碼放好。

  徐少爺燒煙到半截上,倦懶地打了個哈欠:「幾時了?換大籌碼,提提神。」

  下人們手腳麻利,說換便換,沈奚手邊上的象牙籌碼翻了十倍。

  一位小公子受不住大籌碼,讓了位。

  徐少爺遞了兩粒骰子過來:「嫂子來。」

  沈奚接了,投擲出去。

  兩個白底紅點的骰子在綠絨布的桌面上滴溜溜地打著轉,象牙牌彼此碰撞的嘩嘩聲響,聽得久了,有了末世狂歡的味道。數年未聞這窮奢糜爛的煙土香氣,被這包廂裡煙霧繚繞的空氣浸染的神經疼。

  到淩晨五點半,沈奚手邊上的籌碼少了一半。

  她心算夠數了,下了牌桌,拜託徐少爺的小廝去隔壁看看傅侗文,小廝出去沒多會,再掀簾子進來的正是被關懷的本尊。傅侗文眼底泛紅,帶了七分睡意,披著西裝外衣走進包廂,腳步很虛,四下裡的公子哥都笑著招呼:「三哥難得啊,這時辰了還在?」

  都以為傅侗文已經離開廣和樓,去附近的蒔花館睡了。

  傅侗文低低地應了,接過小戲子遞來的熱手巾,把手擦乾淨。萬安搬了個椅子在沈奚身邊,他坐下,倚著椅背,手臂撐在沈奚的背後頭,笑吟吟瞧她的牌面:「盡興了?」

  沈奚將一張牌在掌心裡,翻來覆去地握著,聞到了酒氣,鬱鬱看了他一眼。身不由己也不能吃酒,這下回去譚慶項要把兩人罵個狗血噴頭。

  心臟病還喝酒……

  她心中浮躁,為他喝酒的事,不想理他。

  傅侗文遷就地對她笑,一雙眼浮著水光,緊瞅著她,落在旁人眼中是真的一副心肝都捧給了佳人。傅家三公子真是著了道了。

  樓下頭,正唱到桃花扇那一場花燭夜:「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燈昏玳筵收,宮壺滴盡蓮花漏……」

  傅侗文眯著眼,細聽著:「你仔細聽一聽,全是三哥心裡的話。」

  屋裡頭的人人在笑。

  這廣和樓定下不讓女子來戲樓的規矩,也是因為戲詞裡多有這樣那樣的風雅下流話。

  有個年紀輕的少年,還有意問那小戲子:「誒,這戲你師傅可教了?學著唱兩句,就剛剛那兩句。」

  傅侗文似笑非笑,抬手,告誡地指著那人。

  那人忙作揖,不敢造次。

  徐少爺推開手上的牌:「三哥這是害相思病了,都散吧,去陝西巷。」

  說著,一個小廝匆匆掀了簾子,對徐少爺耳邊低語,遞了張名片。

  徐少爺不悅地蹙起眉頭,把那名片扔到牌桌上:「這屋裡有什麼人不打聽打聽?」

  話音未落,有兩個帶著槍的軍官走入,一老一少。兩人都謙卑地對屋裡眾人說:「各位公子,叨擾了。」

  年歲大的那個顯是和傅侗文打過交道,特地還問候說:「三爺。」

  傅侗文記起這個是三年前在府上,見過的那個總統府警衛軍參謀官。一面之緣。那日他收到宋教仁被刺消息,心中鬱鬱,這人偏撞到了槍口上,所以留有印象。

  徐少爺笑:「聽說你們在樓外頭守了大半宿,專等我們的?」

  那人賠笑:「不敢打擾諸位雅興,是要等牌局散了,才進來問候一句,順便拿個人。」

  「拿什麼人?」有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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