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五六


  像有烈日,直曬在沈奚額頭上,她漸出了汗。

  傅老爺畢竟是傅侗文的親爹,又和大兒子想得不同了。

  他一直疼幾個兒子,只是最管制不住、最敢惹禍的就是傅侗文。雖說虎毒不食子,但小虎崽子養大了,又一隻擅長捕食的老虎,就不得不防了。

  一個兒子和傅家兩百多口,孰重孰輕,不用權衡,一定是要犧牲前者。

  可這半月,傅老爺聽那院子裡的情況不好,也時有心疼,想到了過去傅侗文的諸般好處。眼下再猛一聽沈奚的話,更是可惜那個沒見著的孩子。

  沈奚的話,牽動了傅老爺心底一絲對三兒子的情感。

  傅侗文身子弱,愛胡鬧,不喜被管束,至今不留一點血脈。面前這個姑娘既有本事讓他留,那就是好事。有一就有二,還有個盼頭,到底是親生的兒子,不能眼看著他被關在鐵籠子裡就這麼沒了……有個女孩子去,寬寬心也好。

  「送過去吧。」傅老爺做了決斷。

  沈奚如蒙大赦,握著帽檐的手指都酸脹起來,方才太入神,想等這一句,關節攥得煞白,她自己卻都不曉得。傅大爺見父親允了,也沒再阻攔。一個姑娘,翻不出什麼天去。

  「跟我來。」傅大爺對沈奚說。

  傅二爺留在書房裡,陪著父親,傅大爺倒背著手出去,喚來老爺的心腹,囑咐著送沈奚送去三爺那。當著下人的面,還說三爺那裡沒住過女人,讓給沈奚添置些東西。

  傅侗文是被老爺的人看著,老大也插不得手。

  下人接了皮箱子在手裡,沈奚在傅大爺的注視下,微頷首告辭。

  「說不準,日後還是要稱你一聲弟妹,」傅大爺低聲笑,「雪大,慢些走。」

  沈奚又點頭:「謝大爺。」

  她跟上提箱子的人,直覺傅大爺還在背後觀察自己。雪大,這麼一小會,地面上已經積了淺淺一層雪,踩上去,雪散了,即是黃土。

  過了正院,沿著僕役房的院子走下去,是條陌生的夾道。

  沈奚過去住的院子極小,臨著後花園,從未去過傅侗文住的那個院子,只聽丫鬟說過,他的院子,和她是一個對角,離得遠。「想來,是為了避嫌吧,才把少奶奶你安排在這裡。」丫鬟是這樣猜想的。

  沈奚見有七八個僕從,帶著槍,守著個垂花門。

  應該就是這裡了……她一顆心在嗓子口上,上不去,下不來地,跟著送自己過來的人停下。聽他們低聲交談,約莫是,老爺送來個姑娘,是三爺的人。

  鎖被打開來,那僕從還客氣著問,是否要替她將行李送進去。

  沈奚搖頭,接了自己的皮箱子走上三級石階。

  她踩著雪,見到眼前穿堂時,身後已有了落鎖聲響。

  這幾個月他就是這樣,被鎖在這裡?被鎖著,長槍防著?

  穿堂的大插屏前坐著個丫鬟,在扇著扇子,熬煮著藥。平日不該在這裡熬藥,但在被軟禁的地方,三爺又不是計較的人,也就這樣沒規矩地湊合了。

  丫鬟沒見過沈奚,還以為是老爺交待送補品來的人。

  「擱那裡吧。」丫鬟乍一抬頭,愣了。

  「我送上去,你看著藥,」少年跑出,也怔在那兒,「沈……」他嘴巴張了會,才震驚地跑上前,「沈小姐是如何進來的。」

  「三爺呢?」沈奚將皮箱子放下,急著問,「三爺在哪?」

  「在裡頭,」少年倏地紅了眼眶,「幾日沒出來了。」

  沈奚越過少年。

  「沈小姐,」少年又說,「我們被困在這裡——」

  「我知道,我知道……」她眼不瞎,耳不聾,書房和門外是什麼狀況,她全看得明白。

  沈奚丟下少年和丫鬟,腳下不停地穿過間廳,一步快似一步,到了正房門前停下。門虛掩著,她手放在上頭,竟沒有力氣推門。

  隱隱聽到裡頭,有人在說話,聽不清。

  她慢慢地將房門推開,堂屋裡暗著。外頭下雪,天灰濛濛的不見光,屋裡不點燈,沒光源,再加上這一屋子的傢俱都是紅酸枝的,顏色重,更顯晦暗。

  正對著自己的羅漢床空著,小巧玲瓏的盆景架上有一株黃香梅。

  話音從左邊的簾子裡傳出:「幾時了?」

  這幾個字轟然在耳邊炸開,沈奚眼眶一熱,手背擋在嘴上,慢慢地掀了簾子。

  譚慶項本就準備出屋子,是被傅侗文叫住的,他還沒回傅侗文,卻先看到了沈奚。譚慶項一霎吃驚,但很快就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來,他對沈奚打了個眼色,將她留在這屋裡,自己卻挑了簾子離開。縱有千百問,也留在後頭。

  沈奚鞋底有雪,走一步,留個帶水的印子。

  路上的艱辛,還有方才面對的所有都散了。她眼前,只有躺在床上的人。

  傅侗文穿著睡衣,頭枕著手臂,合著眼,像不再計較今夕何夕。

  沈奚和他同床共枕那麼久,能有感覺,他眼下人很不舒服的樣子,他不舒服時,就喜歡頭枕著手臂。那只手還習慣性地握成拳,是一種克制的隱忍姿勢。

  沈奚想上前,握一握他的手腕,給他把脈。

  身子卻像僵住了,一點都動彈不得。

  眼前水霧模糊的,不敢眨眼,怕眼皮一動,他人就不見了。她像回到那上百人擠在一處的車廂裡,動不得。

  傅侗文透不過氣,好似察覺到什麼。他臉微微從手臂上挪開,用了力氣,撐起身子來。剛才偏過身子,掀了錦被,就看到了她。

  天昏暗,窗外都是雪,在飄揚的雪前,昏暗光裡站著的女孩子……

  四目相對。靜的,沒半點聲響。

  他低頭一笑。

  又費力地換了口氣,低聲、苦笑著說:「你這樣子哭,三哥心臟受不住的。」

  這是在同她說笑,因為見不得那臉上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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