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五五


  「他病著呢,我也是聽父親說的,」他深歎,「你先來找我倒是聰明。這樣子,我在天津有個洋房,你先去那裡住一段時間。」他也就這麼一間外宅,不是傅侗文,還真捨不得。

  從聽到「病著」兩字,她人就恍惚起來,聽到這提議,馬上說:「我要見他。」

  傅侗善搖頭。

  沈奚曉得,這是在為難人家,可還是低聲懇求:「他若是二爺,沒重病在身,我還能等,可他是什麼樣的情況、什麼樣的身體,二爺你和我一樣清楚。若我真聽了你的安排去天津,萬一……我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怎麼辦?」

  傅侗善一隻手按在自個膝蓋上,一手搭著桌子,尋思半晌說:「只有一個法子,我帶你回家,見一見父親。你和侗文的關係在傅家早傳開了,如今他病著,我想,父親或許能放你去陪他,」他停頓了,又說,「只是侗文住的地方,這幾個月是只能進不能出,你可要想清楚。」

  沈奚明白,傅侗文如今是被塞進籠子的金絲雀,封了嘴,綁了腳鏈子。

  越是如此,她越要見他。

  傅侗善見她打定主意,歎口氣,他人到鏡子前,兩手向後攏了攏短髮,看著鏡子裡的沈奚:「你若不改主意,這就走吧。」

  他一打簾子,門外頭靜候著人立刻上來,說落了雪。

  傅侗善讓他們到胡同口去,叫傅家的汽車進來候著。小蘇三答應了,將帽子遞給傅侗善時,輕聲囑了夥計,去將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去胡同口。

  來時,長江那裡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從雨到雪,從南到北,她像是在路上行了數月。

  沈奚曉得,自己一邁入傅家大門,就是四少奶奶。

  會面對什麼,會要說什麼,二爺都沒在路上囑咐過,或者說,連傅家的二公子也無法預料,帶她回家,會是何種局面。

  二爺帶她進了門,雪愈發大了。有幾個丫鬟從僕役房出來,二爺問:「老爺回來了。」

  「回來了,在外書房。」其中一個回。

  幾個丫鬟見沈奚面善,尋思半晌,似乎記起她這張臉來了。

  連她們做丫鬟的也都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她幾眼。尤其沈奚身上穿得是紐約帶回來的衣裳,對她們來說,並不常見,甚至可以說頭回見,比外頭讀書的六小姐還奇怪。黑呢大衣,長襪,矮跟的皮鞋和寬邊帽,只是沒像洋鬼子一樣燙了頭髮,還留有中國人的模樣。

  「我說什麼你都應著,不要反駁,免得讓我父親起疑心。」傅侗善低聲說。

  沈奚謹慎應了,跟他進了外書房。

  進了廳堂,正見傅大爺在笑著恭維:「爹您這身官服,還不太合身。」

  屋裡的兩個男人聽到動靜,看過來。

  沈奚人杵在那兒,認出傅大爺,這位在試著尚書朝服的老人,應該就是傅侗文的父親。當初她嫁過來,傅老爺和夫人以回籍養屙為藉口,離開了京城。所以從頭至尾她也只見過幾個姨太太和傅家的小一輩,所以並未打過照面,也沒奉茶喚過一句父親。

  「這是……四弟妹?」傅大爺認出她,對傅老爺笑說,「我和父親提過的,三弟自小養著的女孩子。」

  又是一樁不成體統的事。

  傅老爺蹙眉,揮手,讓下人端著官服下去,人坐下來。

  身邊的丫鬟端著個小茶盤,候著。

  「你也下去。」傅老爺說。

  丫鬟行禮,離開。

  一時,屋裡只剩下了傅老爺,兩個兄弟,還有她。

  「侗善,你來說。」傅老爺不問沈奚,而去看傅侗善。當初傅侗文辦了這荒唐事,也沒徵求父親允許,後來又倉促將人送去留洋,傅老爺回京聽了訓了幾句後,並沒多計較。

  一是三兒子荒唐慣了,二是人都送走了,也再無瓜葛。由此作罷。

  傅侗善將來龍去脈渲染了幾分,講給傅老爺聽。

  傅侗文和沈奚之間的故事,有養在花煙館六年的底子在,其實不必誇大,就足以她的身份變得曖昧。「三弟不懂事,不體諒父親,被關個幾年也應該,」傅侗善恭順地說,「只是他整日在那院子裡,無人陪著也可憐。」

  傅大爺只管在一旁吃茶,不摻和。

  傅二爺又說:「三弟本就是心病,我聽說他被關了幾個月心裡頭不舒服,眼下病重,連塌都難下了。送個人進去,想為他寬寬心。」

  沈奚低眉順眼地站著,任他們打量。

  果然……二爺心裡是有主意的,有意坐實了昔日流言。二爺的權宜之計就是將她說成一個寬心解悶的藥引子。他們眼下是父子對話,聽不出劍拔弩張,也瞧不出刀光劍影,倒像在商量給傅侗文討個妾。

  只是靜的時候,沈奚能覺出,二爺其實並不討他父親喜歡。

  從她進門,傅老爺就在打量她。這裝束在京城少見,倒是外國大使的夫人有這樣的。那大衣下,露出來的一截白色蕾絲的裙角,又添幾分青澀。本以為是二兒子的情債,

  「你如何看?」傅老爺看一旁的傅大爺。

  「三弟惹草招風慣了的。如今既不能眠花宿柳,又沒地方聽曲狎妓,趁著他收心的時候,有個女人也好。」傅大爺將茶盅擱下,人走到沈奚面前。

  沈奚和他對視的一刻,心沒來由地墜了墜。

  傅大爺面相是幾個兄弟裡最硬朗的,眉眼卻透著陰氣,粗重的眉下,那雙眼在直勾勾地瞅著她:「只是女人多得很,這位卻不太適合,」他低聲問,「姑娘我問你,你既留了學,也該眼界開闊了。何必來傅家?你該曉得,侗文是不可能娶你為妻的,他不怕被笑話,我們傅家也怕。」

  二爺笑了,說:「大哥房裡丫鬟就收了三個,還看不穿男女的事?人家姑娘跟我回來的,那就是鐵了心了。也從未提過名分。」

  傅老大瞟了眼二爺:「侗文胡鬧,老二你也跟著糊塗?她能和丫鬟比?四少奶奶進了三爺的院子,說出去,你看看哪家正經的小姐會嫁過來?」他又低聲勸她,「等他娶了正經的妻,你就算想留,也留不下。姑娘既留了學,前途也能自己掙取,何必來吃這幾年的虧?」

  沈奚握著寬邊帽的手,在用力。

  該怎樣說?才能應付這個人?

  今日都站在了他父親面前,倘若再被阻撓,等於斷了所有的路。機會稍縱即逝,容不得再猶豫:「我有過孩子……」她心突突地跳著,「和他有過。我想去陪著他。」

  她不曉得這樣說是何種後果。

  傅二爺既然用她和傅侗文的男女關係做說辭,那就做到底。她一個女孩子跟著他,有過孩子,死心塌地,總不會讓人再懷疑。

  屋內,沒了聲響。

  「孩子在哪?」傅老爺終於和她說了第一句話。

  沈奚心中一松,押對了。

  「……沒了,」她聲愈發低,「在……紐約沒的。」

  傅大爺嗤地一笑。哪家公子沒幾段風流韻事,就連沈奚身後頭那位——傅家最板正的二爺,也曾招惹上這種事。更何況是喜好女色的傅侗文?

  有過孩子?那又如何?

  可既然父親都開口問了,他也不好再說話,只能冷眼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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