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
沉默後,她說:「是家,他是我的家。我是個孤兒,一個家人都沒有,他是我最親的人。」 他驚訝:「你從未提到過。」 這如何提?沈奚低頭笑:「你是有家不想回,但總有扇門,有盞燈為你留著。我和你不同,我在紐約住過,上海住過,廣州住過,可在哪個公寓裡住都和在遊輪上一樣,是在漂泊,」她想想又說,「當然,我能養活自己,不是想依賴家人。而是,心裡的。」 在最落魄時,理想都說不動了,身心俱疲時,哪怕沒有力氣再走回去,死在半途中,也會知道有個地方是自己的。 她一笑:「你不會全理解的,至多是體諒吧?」 不親身經歷,都不會瞭解。 沈奚講完,暗示告辭,段孟和提出要去送一送她。 「就送到門外?」沈奚徵詢他的意見,對這個亦師亦友的男人,她卻始終保留著秘密。有關住處,有關傅侗文,有關她自己,從未透露。 段孟和笑道:「是,就到門外。」 他說到做到,並未食言,人走到醫院大門口,收了步子。 門左側,有個賣花的婆婆,蹲坐在地上,腳邊放著個籃子,面前也鋪著塊藍色粗布,一個個小花苞被整齊地碼放在布上,每一個小花苞都用根細繩打了結。 「梔子花、白蘭花,一朵五分洋鈿,」婆婆在秋風中問,「先生,買一朵送小姐吧?」 段孟和靜了靜,把錢夾拿出。 沈奚怕他破費,搶先數了五枚錢幣放到粗布上,揀了一朵白蘭花。 她曾見祝太太在衣襟前的紐子上掛過,迎面走來,都是香氣宜人。只是眼下深秋了,穿著大衣,不方便掛在前襟。於是她就用食指勾著,虛握在拳頭裡,這樣一路回去,手上、衣袖上也該有蘭花香了。帶著香氣見他……也蠻好的。 沈奚歸心似箭,告別說:「再見,段先生。」 段孟和望著她,並不見笑:「再見。」 在她掉頭走時,聽見他又說:「北京秋涼,你這樣穿單薄。」 沈奚嗯了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段孟和穿著黑色呢子大衣,敞著懷,佇立在醫院門口許久,見她的身影完全消失,還沒回去的意思。那老婆婆輕聲喃喃著:「先生啊,你該付錢的。付了錢,女孩子才會曉得你的心思啊。」 曉得,又如何?他自我嘲解:「有些關係,沒點破才是最美。」 真應了那句: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沈奚回到家裡,天還沒黑。 她也不上二樓,就在一樓等著,皮箱子早就放在門邊上,隨時拎起來就能離開。 她撐著下巴,坐在廚房門口,寬簷帽放在膝蓋上,人穿著大衣,倚靠著門,將手裡的蘭花顛來顛去。玩一會,聞聞手心,又笑一會。 這三個月,她可是看了許多的報紙雜誌,預備好多話,夠和他連說三日夜的。 起初,房間裡有黃昏的日光,後來,有鄰居的燈光,到最後,只剩下對門一家還沒滅掉院子裡的燈泡。等到那燈泡也沒了光,她這裡也都暗了。 她人門邊上,心裡有說不出的惘然。 地上是月光。 人餓,也乏,懸著心從黃昏等到深夜,手指都懶得動一動。她只好,靠在廚房的門框上,閉上眼休息。不敢上樓,怕睡著了,聽不到人來接。 恍惚著,時空成了碎片,在腦中飛旋著。 影像從廣州退回去,到遊輪上,再到紐約,最後竟回到了沈家的宅子。那個白日,沈家的兄弟姐妹齊聚一堂——「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啊,大哥。」那日的傅侗文風流盡顯,說這話時,嘴角抿出來的笑有譏誚和不屑,從眼底漾到那眉梢。 …… 人再醒,是被急促的叩門聲震醒的。 她慌忙起身,帽子掉在了地上都顧不上,沖過去開了門。 刺目的日光裡,站在門外竟是段孟和。 他仍穿著昨日的呢子大衣,仿佛沒回家換過衣服的樣子。沈奚認清這張臉,心落了下去:「段先生?」她佯裝著輕鬆問,「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抱歉,我早前跟過你,」段孟和抱歉,低聲問,「你從昨天下午到家,到現在快二十個個小時了,晚上也不見廚房亮過燈,又沒見你帶買吃的回來。餓不餓?」 沈奚人有點遲鈍:「沒……不太餓。」 「你不是說昨日就走?可是接你的人沒來?」 她本就擔心傅侗文,被這麼一問,心頭一顫,忙低頭掩飾自己的情緒,笑著說:「也沒說就是昨日,也許是今日。世道這麼亂,耽擱一兩天也正常的。」 門外的鄰居走過,張望著段孟和的背影,這可是沈奚這房子第一次來客人。 「我能進去嗎?」段孟和見她臉色很差,輕聲詢問。 可以嗎?沈奚猶豫,她回望了一眼房子:「好像,不是很方便。」 「那算了。」段孟和也不強人所難。 他是帶了早飯來的,西式的三明治。 沈奚起初不肯要,他又說這幾個月在醫院,沈奚也常給他帶早飯,這算是還上她的。見他如此堅持,沈奚也不好再回絕,道了謝,把紙袋子抱在懷裡說:「段先生,還是說再見吧。」 「好……再見。」段孟和答應著。 沈奚對他禮貌點頭後,將門關上了。 和段孟和說這麼久的話,她力氣也都耗盡了,人站不住,到樓上,大衣脫下來掛到衣架子上,人就倒在床上,吃了兩口三明治,直接把棉被蓋在身上,睡了過去。 三個月是她的一個心理防線。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