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二四


  「還有一樁小事,」他笑,「在船上,可能要委屈你做一段時間的傅太太。」

  沈奚看著棉被一角,又「嗯」了聲。

  「我其實,還算是個正派人,」傅侗文說到此處,自己先笑了,「情非得已,望你理解。」

  他以為她是怕誤會嗎?

  難道他不清楚,當年在傅家,她在上上下下的人們眼中,早被誤會成這樣子?

  兩個人,一床被,又都沒了話說。

  幼時母親和父親在一處,也會如此說閒話,父親會握著母親的手,一根根手指擺弄著,溫聲細語。彼時,她不曉得「夫妻」二字,就是要同床共枕,是千年修來的緣。

  沈奚的視線溜下來,落到自己的手上。

  她的手擺在自己小腹上,而他的手搭在身邊,兩人至多三寸的距離。

  懷錶在響。

  沈奚記起,顧義仁提到的他的三回親事。頭回是一位格格,光緒年間,本來要成婚了,四爺在當年去世,他也不明緣由地毀了婚;後來是一位頗有學識的小姐,未曾想陰錯陽差,和二爺情投意合,傅侗文成全二哥,主動退得婚。最後這一個倒和傅侗文認識最久,與傅侗文青梅竹馬,又精通法文,兩人最交心,但女子心向海外,兩人志向不同,女子曾以婚約要脅,要傅侗文與自己離開中國,但最終被婉拒。未婚妻揮淚作別,這一紙婚約也自此作廢。「這是譚先生講給我聽的,」顧義仁當時攥著幾張撲克牌,繪聲繪色地學著,「三爺和譚先生說,理想不同的兩個人,在靈魂上只是陌路人,這樣的感情,並非愛情。」

  顧義仁笑吟吟地看著手裡的好牌,又說:「譚醫生還說,三爺沒回退婚,他都覺得這是失之東隅,必會收之桑榆。可失了三次了,桑榆的那位在何處呢?」

  當時,沈奚還不知道婉風心有傅侗文。

  只道她真是好奇心重,還在問顧義仁,這些都是正經婚約,那些紅顏知己呢?男人們但凡提到這類話題,都裝著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顧義仁也不能免俗。「那就不是能說給你聽的了。」顧義仁說這話,像他自己才是那晚話題的主角。

  壁燈的開關在兩人手邊上。

  自己不開燈是有私心。他呢?

  「你乳名是央央?」傅侗文忽然問。

  「嗯。」他既然曉得她是沈家人,必然知道她的名字。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沈宛央,」他的話,映著她的心事,「後來自己改的名字。」

  她輕聲回:「我想,總要有東西留下來,敲打自己。」聲是柔的,話是有骨氣的。

  沈奚是她逃走時換得名字。

  奚,為「奴」,女奴。她想讓自己永遠記得沈家。

  傅侗文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瞅著她。

  她以為他是怕自己鑽牛角尖,又解釋說:「三哥放心,如今改朝換代,我已經放下了。」

  他默了會兒,回她:「放下就好。」

  到這裡,傅侗文似乎不想再聊。

  他舒展開手臂,活動整晚側臥而僵硬的肩膀,下了床。這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做的很是輕盈,好像他也嫌棄自己的身子,想回到年輕時的健康模樣。

  他拉開窗簾。

  天未亮。

  隔著玻璃,看得到霧濛濛的雲,在托著月。

  海上的月很亮,遠比在公寓看到的大,不曉得為何。可記憶中最亮的月亮是在廣州。

  月是故鄉明,古人誠不我欺。

  沈奚望著他的背影,在盤算著倘若回國,來去廣州的路程。想回去看一看。

  算著算著,她又醒過神來。回了國,還能再見他嗎?

  「三哥過去資助的那些人,還同你有聯繫嗎?」她拐彎抹角地打探。

  傅侗文手撐在玻璃窗上,回憶著:「偶爾有信來,能再見的極少。」

  是這樣。她頭枕在床頭,不做聲。

  傅侗文還是累的,在窗邊溜達了一會兒,又上床睡了。

  他這回是背對著沈奚。

  沈奚穿好衣裳,開門問管家要了熱水,在客廳泡了杯早茶,放下茶壺,譚醫生就來了。

  他看到沈奚恢復如初,很是驚訝,更多欣賞,熱絡地笑著,輕聲說:「我特地帶了嗎啡來,怕你精神不好,想給你打一針。」

  沈奚搖頭,暗示他別在這裡聊。她端了茶壺,又讓譚醫生拿個空杯子,跟自己去了私人甲板。此時天將亮未亮,喝熱茶暖了胃,譚醫生的心也寬了,話多起來。

  他是個幽默的人,但從未在沈奚面前顯露過。

  也許是昨夜之後,他才打從心裡接受了沈奚這個旅伴。兩人最掛心的又是同一個人,同一件事,就此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到倫敦那一星期,我見了許多的老同學,還有過去的教授,」譚醫生說著,「我那個教授,就一直在做這方面的研究,等下我拿他的文章給你看,五年前他觀察了五個心肌梗死患者,做了報告,急性心梗很容易因為過勞和情緒激動誘發。」

  譚醫生說完,灌下一杯熱茶,燙得吸氣,卻還在說:「他不能激動,絕對不能受刺激。」

  沈奚默默將這一點記下。

  「傅侗汌……」譚醫生輕歎,「一開始和我是同學,我們學的都是心臟學。」

  「是為了三哥嗎?」

  譚醫生頷首:「可惜,不管內外科,我們都發展都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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