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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一卷 第九章 沉酣戲中人(4)

  傅侗文摸到她的長髮後,將用來束髮的緞帶取下,初次做這種事,沒經驗,還將她的頭髮拽斷了兩根。緞帶放到桌上,尾端的玉墜叩到懷錶錶盤上,脆生生一響。

  他以為她會驚醒,她已然沉沉入夢。

  在一晚,他回答的「很多」,被演變成無數的影像。她會看到年輕的傅侗文端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掏出槍放在桌上,囑人去殺誰,也看到他走過破敗的一個宅子,地上皆是屍體。這些幻境,像聽人在唱戲文。

  看不清他的面容,全是剪影。

  最後她跟著他的背影,看到他與一位穿著前朝官服,留著辮子的大人說:「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

  聽到這句,她覺察出不對。

  這是夢。是幼時所背的書,不該是他的話……

  她轉身向外走,過大門時,明明是三寸六分的門檻,卻又躥高了三寸,活生生將她絆倒。這一跤跌得她渾身痛,人也醒了。

  裹在身上的棉被束縛著她。

  沈奚想翻過身,感覺到棉被的另一端被什麼壓住。她睜開眼,被汗水打濕的眼睫黏在一起,模模糊糊地,擋著眼前的視線。

  適應了黑暗,她看到一個枕頭豎靠在床頭,墊高了,傅侗文枕在那上頭,身上襯衫長褲都沒脫掉,甚至皮鞋也還穿著,只是將棉被蓋在了身上。

  方才被她扯下去,胸前只剩了一個邊角,他似乎冷了,在夢中微蹙眉。

  這姿態,好似下一句就要開口責備。

  沈奚挪動身子,替他蓋上。

  那清雋的臉上,不耐散去。

  他睡著,她看著。

  聽他的呼吸,還不是很舒服的樣子。

  沈奚悄然下床,從衣櫃下的抽屜裡找到聽診器,又光著腳,爬上床。她戴上,慢慢地將聽診器壓在他的襯衫上。手指挨上他衣衫布料,隔著衣服,觸得到他的體溫。

  心跳聲穿過聽診器,撞入她的耳膜。

  寂靜的房間,唯有心跳聲。

  他的心跳。

  一隻手,及時拉下了她的聽診器。

  「是心臟裡的血管被堵住了。」

  沈奚抬眼,正對上他的眼。

  冠脈閉塞。沈奚想到了最新的那本醫學雜誌上的說法,似乎是如此翻譯。

  心臟病學的發展始于歐洲,有名的學術雜誌也都在法國和德國,這兩年前才有了英語雜誌。她和幾個同學每次拿到都如獲至寶,看得不多,自然記得牢。

  「你是生下來就這樣嗎?」她問。

  傅侗文微笑著,搖頭。

  她也沒有可問的了。

  如果說心臟外科學是荒漠一片,內科就是荒漠中剛才出現的綠洲,小小一片,四周仍是未知的領域。傅侗文昨晚的症狀,很像是教授提到過的,冠脈閉塞導致急性心梗。對於這個,教授的樂觀口號是,至多三十年,一定能找到有效治療的方法。

  三十年……那又是何年何月了。

  她低頭將聽診器收起來:「現在有不舒服嗎?」

  「我很好,」傅侗文調整姿勢,從側臥到倚靠床頭,「你好些了嗎?」

  沈奚頷首:「我在煙館,每天都要幫他們扛屍體。你也不用太擔心我。」

  經過滅門的人,又怎會脆弱不堪。

  過不去的是心理上的坎,可她從聽到他心跳的那一刻,就發現自己都釋然了。她要的是傅侗文活著,堅信他是對的,是善的,那麼別的都不再要緊。

  兩廂安靜著。

  「隨便聊聊。」他說。

  「嗯。」她等他說。

  於是,片刻後,兩人都笑了。

  「你在等我起頭?」傅侗文揶揄她,「難道和三哥無話可說?」

  沈奚搖頭,靠坐在床邊沿,光著的腳踩在地板上。

  「上來吧。」他突兀地說著。

  沈奚反應著,明白過來,她將棉被輕掀開,也學著傅侗文的樣子,枕頭豎靠在床頭,和他蓋上了同一床棉被。裡邊仍有餘溫,她的腳也很快熱乎了。

  和方才睡著時不同,此時的兩人,是有意識、有共識地同床共被。

  她懷疑,只要傅侗文稍微動一下身子,自己也會犯急性心梗。

  難道此後日夜,都要這樣……她臉在發燙,幸好,光線不明,看不出。

  「衣櫃裡有一床新被,」傅侗文低聲說,很是抱歉,「昨夜人不舒服,不想動,晚上再抱出來。」

  「嗯。」她答應。

  兩人都是在默認,日後要同床的事。

  就算他不肯,她見過昨夜的架勢,也絕不敢放他睡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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