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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高海被她叫住,停步一瞬想到路隊人都走了還冒這麼大危險,九死一生的,眼眶猛地就紅了,頭也沒回,推開防火通道的木門,跑了。

  她傻了,眼看木門重重撞回去,一聲巨響貫穿走廊。

  如此站了許久,才模糊著想起來,許曜還在電話那頭等著自己。

  回房從被子裡找到手機,想說話卻被哽住,只有自己不斷起伏的呼吸聲。

  「歸曉?你要有事以後再說。」

  心跳一聲重過一聲,深想一分就想哭,可又拼命安慰自己,歸曉,別多想,他一個脫了軍裝的男人還能有什麼危險?肯定是他遇到老戰友們喝多了,怕自己生氣。

  他戰友又不會說話,各個都是傻大個,就會反恐。

  完全不懂說了什麼荒唐的話,保重什麼的話,能亂說嗎……

  「許曜,」歸曉提上口氣,「你先陪你老婆看病,人命關天,錢都是小事,等你回國——」

  聲音抖得駭人。

  「你那是不是出事兒了?」對方聽出不對,打斷。

  「沒,」歸曉右手按著一陣陣抽痛的胃,輕喘了口氣說,「肚子疼,明天再給你打……」

  §第二十三章 寸寸山河夢(1)

  第一次穿這衣服是在入伍後第二年,那時排爆服都是一米八標準,幾個主動報名的人都是一米七左右,大碼排爆服套上來,只有他剛好。

  二十歲不到,穿上這麼重的衣服,沒想那麼多。後來去了二連浩特,這更是個冷門,排爆班都是他一手搭出來的。挑出來不少小個子,特製M號排爆服,人人一把鑷子,針、線,全是五大三粗的漢子,玩起針線活一個都不含糊。為了應付水銀炸彈,每個人用木板端鋼球練平衡,甚至上廁所都不放下。

  和別的班不同,這個班的人只要出任務,非生即死。

  所以也只有這個班的人,會有個特權,每隔兩天能給家裡電話報平安。

  路炎晨套上厚重的排爆服,活動手指,看身邊待命的現任排爆班班長,還有秦明宇。

  「這要立了功算誰的?」班長咧嘴一笑,「我們中隊,還是訓警大隊的啊?」

  秦明宇歎氣:「估計不算我們中隊的。」

  上邊打了個信號,人群成功撤離。

  「先留個遺言唄,路隊。」班長照例說。

  「還是那句,」路炎晨將耳塞壓進左、右耳中:「千家炮火千家血,一寸河山一寸金。」

  這是他剛到內蒙時老隊長說得第一句訓話。隊長犧牲那天,他哭得像個喪家犬,那天,本來是要他去換人質的,硬是被強按下了。生死一秒,人就沒了,那幫畜生。

  路炎晨拉下了防護面罩。

  ***

  歸曉整晚人都不舒服,從胃疼到頭疼,最後是三叉神經。從太陽穴到眉心,像有人用刀尖剜著神經線,一點點摳著挖出來,每隔十幾秒就狠扯一下。

  如此反復,後半夜,枕頭都被汗打濕了。

  她滾下床,摸索到箱子邊上,掀開,將裡邊放雜物的袋子都倒出來:防曬霜、墨鏡、潤唇膏、感冒藥、腸胃藥、阿斯匹林、安眠藥、止痛藥……

  安眠藥和止痛藥吃下去,留了滿屋子的燈光,又去睡覺。

  沒多會兒,昏沉著做起夢來。

  分手這麼多年,她從沒夢到過路晨,有時候還想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白日裡多想想,夢到一次就好,要不然都快記不起他長什麼樣了,可卻每每事與願違。兩人過去沒合照,在一塊時連貼紙照還沒流行過,更別說是手機照相……

  沒有影像,全靠記憶。

  夢裡的她還穿著校服,捂著在土操場上被摔破的左半張臉,眼淚嘩嘩地掉著,一面聽班主任念叨你這小姑娘可真不著調,摔哪裡都要護著臉啊,破了相多麻煩。簡直了,用心如刀絞形容都不為過,哭了好幾節課,挨到晚上在院裡的幼稚園大門外等他。路晨來了,跨著山地車,托她的下巴對照路燈看了會兒,輕笑:「怎麼摔的?也不怕破相。」

  一晚上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淚,又都湧出來:「有你這麼安慰人的嗎?」

  「疼不疼?」

  「破相了怎麼辦?」

  「怎麼摔的?」

  「你爸媽會嫌棄嗎?」

  「……」

  結疤時最難看,對照鏡面看到的都是黑色的一塊血疤,左臉顴骨上,難看,不敢揭,也不敢上藥。被校醫嚇唬說碰不得,碰了就真留疤了。從結疤到好徹底用了兩個月,跨過中考,他也就第一晚問了次,後來不提了,頂多好了以後,喜歡用拇指去摩挲她這塊,有過傷,皮膚薄,紅起來比別處更明顯。也好看。

  像有人在按重播,畫面飛閃,倒退回去。

  她捂著在土操場上被摔破的左半張臉,眼淚嘩嘩地掉著,一面聽班主任念叨你這小姑娘可真不著調……

  她拼命喘著氣,有意識要醒,可無力衝破夢境。

  破罐子破摔,撞開校醫室的門,邊哭邊喊:「路晨——」

  渾身束縛的重量突然消失了。她身子微一震動,猛睜眼,喘著氣,坐起來。

  沒有光。燈全滅了。

  睡夢驚醒,意識還沒全找回來,她已經四處去找關燈的人。

  這屋子小,沒沙發那些零碎的東西,想找他,太容易,就在窗臺上,一人寬的木質窗臺上,路炎晨坐著,一腿搭在上邊,頭靠玻璃,蓋著他那件黑色的棉服,雙臂環抱著,用一種看上去就極不舒適的姿勢在睡覺……

  失而復得的情緒沖刷過她的身體,她微微顫抖著,掀開棉被,光著腳跑過去。

  路炎晨知道她醒了,棉被掀開時他就聽到了,只是,困,累。

  精神高度集中的趕路、拆彈,骨骼仿佛散架了似的,雙重的精神重壓來自那炸|彈,和對歸曉的愧疚感。於是成功完成任務,多半句廢話沒有,誰都不想應付,第一件事就是趕回來。回來已過了整夜,滿室陽光和燈光混在一處,照著滿額頭汗的歸曉。

  她當時在發燒,他又下去買了退燒藥給她喂進去,陪了整天,剛才睡。

  他沒強行睜眼:「不是在內蒙,外省,鬧市區,那個彈很麻煩,我不去不行。」

  沒回音。他不睜眼也是怕面對她,怕她真生氣。是真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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