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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悲、痛、恨、傷,在我不必親自費心費力趕路時瘋狂地湧了上來,猶如萬箭穿心!

  「啊嗚嗚……」我仿如聽到了野獸臨死前哭嚎的聲音,然後是安亦辰失聲驚叫:「棲情,棲情,別怕,我在你身邊!」

  我的意識似恢復些,剛才是我在哭嚎麼?我怎麼會發出那麼可怕的聲音來?連安亦辰這麼沉凝穩重的人都給驚住了!

  勉強抬頭,安亦辰滿臉是雨,濕淋淋的眼睛灼著焦急,專注地望著前方。他的一隻手執了韁繩,另一隻手將我半個身體淩空托著,顯然是怕把我放在馬背會顛得難受。

  其實他也白操心了。

  難受不難受,原不過是這幾天的事了。

  等我見了白衣,見了那個無所不能的天才將領宇文清,一切都斷了,斷了,斷了……

  我對著那慘白天幕,對著大片大片傾下的雨水,對著浮空裡虛妄糾纏著的竹影明媚青絲繚繞白衣翩翩,狂笑,狂笑……

  雨水大滴大滴順了臉頰滑入口中,居然是鹹的……

  莫非是天在落淚?

  而我,終於知道什麼才是萬劫不復!

  第三十七章 千里蕭條求一諾

  但我最終還是睡過去了,而且睡得很沉,過了很久,才聽到有人在談話。

  「……調理是肯定要的,最重要還是記得一定不能刺激她了。看得出,她已經接近崩潰了,如果再不能好好開解疏散下心結,她只有兩種可能了?」是一個陌生的老年人嗓音。

  「哪兩種可能?」安亦辰的聲音低沉而憂傷。

  「要麼死,要麼瘋。」似乎那老年人還拍了拍安亦辰的肩,歎氣道:「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氣盛,我也不知道你們小夫妻為了什麼鬧彆扭。不過我勸你啊,還是讓她些好。——如果你想大的小的一起送命,那是另外一說。按這副模樣發展下去,她活不了多久了。」

  他們在說誰?我迷惘地想,但想來不會是我。我現在清醒得很,就是要去找宇文清!我一刻也不想多耽擱了。

  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了棉被布幔,粗疏桌椅。而我的身上,已換了乾淨的棉布小衫。

  這裡是客棧?

  我還投店做什麼啊?我要去找宇文清!

  我用力推開被子,不顧渾身哆嗦,努力要將重逾千多鈞的頭扶起,卻覺似有萬根鋼針釘在腦殼中一般,疼得我驚叫起來。

  安亦辰立刻沖了過來,摸了我的頭,柔聲道:「棲情,你怎麼起來了?先躺著,呆會藥煎來了我就喚你坐起來吃。」

  我厭憎地望著他,道:「我不要吃藥,我要趕路!」

  安亦辰煩亂地蹙了蹙眉,道:「棲情,你知道麼?你病得很重,需要立刻調養。這樣,你先吃藥,等吃了藥,我陪你去越州,好嗎?」

  這時,門被敲開了,一個笑嘻嘻的婦人端了一碗藥走了進來,笑道:「公子,該喂你家小娘子吃藥啦!」

  我聞著那藥味兒,整個胃部都在翻江倒海,再見安亦辰,居然伸手把那漆黑的湯藥接了過來,不由大怒,未等安亦辰送到跟前,便努力撐起半邊身子,將手一推,安亦辰猝不及防,一整碗的湯藥立刻被我推了開來,「咣」地跌落地上,在磚地上冒著騰騰熱氣。

  「你!」安亦辰聲音一高,驚痛地望著我,忽然又壓下嗓子去,側頭道:「老闆娘,麻煩您再去幫我煮一碗。」

  那婦人聽了笑著一邊向我搖頭歎氣,一邊撿了碎碗片出去。

  而那在一旁看著的老大夫也搖了搖頭,指著我道:「小娘子,你自己再不保重,是自絕生路啊!」

  安亦辰溫和笑著,將二人送了出去,道了謝,才關了門,回到床邊靜靜望著我,眸中卻翻湧了不知多少的恨怒痛憐,緊緊收斂在眼底。

  我瞪著他,切齒叫道:「我不用你管,你滾!」

  安亦辰面色一窒,卻忽然淡淡笑了,他別過身去,在一旁的桌上取了茶壺茶杯,倒了杯茶慢慢喝了一口,道:「好,我不管你。但我也不滾。這個房間是我的,你滾。」

  我咬一咬牙,努力翻轉身子,半坐起來,趿上鞋,才要站起,只覺腳下綿綿,一個踉蹌已栽倒在地。

  安亦辰並不來扶,又啜口茶,眸光冷冷地盯著我,看不出一絲同情或憐惜。

  我更不想讓他看笑話,弓起腰支撐著搖搖晃晃站起,扶了桌子,扶了牆,一步一步向前挪著,終於到了門邊。

  顫抖了手,正要去拉門時,忽然腳底一松,人又已被挾得騰空,一陣陣的暈眩,讓我眼冒金星。

  「你還真能走!」安亦辰譏笑道:「這裡距離越州城還有好幾百里的路程,你打算就這樣晃過去?你以為你還能撐多久!」

  他將我抱起,扔回到床上,冷冷道:「你如果還能活著向前走出十裡路,我安亦辰從這裡爬到越州城去給你看!」

  我喘著氣,嘶聲叫道:「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你愛爬你自己爬去,不關我事!」

  可惜我身體虛弱到極點,已沒有了力氣跑到他身邊,掐他咬他了。

  「呵,可惜我安亦辰要管的事,也沒人攔得了!」安亦辰從一旁桌上抓來一面菱花鏡,湊到我面孔前,叫道:「你自己看看,你現在這模樣,還能像個人樣嗎?你還記不記得,你曾是最高貴的大燕王朝銜鳳公主?」

  我掙扎著,要脫開他緊緊捏著我後頸、迫我照鏡子的大手,卻還是無意間瞥到了鏡中那張陌生的臉孔。

  我從來都是美麗的,不管到哪裡,我都是牡丹叢中最優雅嬌貴的一枝。即便病中,我的面色憔悴蒼白,也別有一種叫人憐愛的柔弱恬美,正因為如此,才能在晉國公府中,僅憑了若有若無的情意,就把驕傲機敏的安亦辰纏得心動神迷,以致上了我的惡當,平生第一次失手被擒。

  可現在,鏡中那張臉,雙頰凹陷,一片死白,瘦如骷髏,鼻翼尖尖如刀削,唇色雪白,一圈圈被我自己咬破的傷痕層層相疊,極是可怖;一雙無神的眼睛,大而可怕,間或一輪,猶如地底鑽出的魔鬼,滲著森森的寒氣;頭髮被我自己絞去,如今半短不長,才只過肩,那麼多日子不曾梳理,沾了泥土灰塵,蓬蓬蒼蒼,比路邊乞兒還要骯髒醜陋。

  這是我麼?

  怪不得,仇瀾和安亦辰辨識了好久,才能認出我來。

  換我自己,只怕也認不出來了。

  心裡扭曲得抽搐,但我還是咧開了嘴:「我曾經是大燕的銜鳳公主。曾經是而已。大燕早就滅了。而我,早就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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