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和月折梨花 | 上頁 下頁
二〇


  黑赫騎士中已馳出一名將士,以漢語揚聲問道:「蕭太后與銜鳳公主何在?」

  劉隨匆匆從車駕中鑽出,尖聲道:「娘娘和公主在這裡,在這裡!」

  那人立刻下馬,帶了從人奔上前來,躬身行禮,「在下黑赫欽利可汗帳下忽哲,奉可汗和雪情公主之命,迎接蕭太后和銜鳳公主前往黑赫。」

  果然是大姐姐雅情公主的人。

  「好,忽哲將軍一路辛苦了。」我挺起胸膛,還劍入鞘,答道。

  顏遠風面色蒼白騎馬過來接待。他已遍體是傷,猶自含笑待客,並無一絲失禮之處。忽哲與他交談片刻,便開始協助清理戰場,收攏車隊傷患,而我似被抽去筋骨,乏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一退到車廂之內,便坐在椅墊之上,再也站不起來。

  母親面色青白,勉強撐過來握住我的手,嘴唇乾涸顫動,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只是擁著我,讓我依偎在她顫抖著的滾燙胸懷裡。

  其實,我的身體也在不斷戰慄著。

  平生未上戰場,才上戰場,便見著血腥殺場,如九重煉獄,幾乎要將人連血帶肉熔於其中。

  天色越發亮了,陽光投在長長的官道上,映成了一片緋紅,如一條血路向前延伸。

  而前往黑赫的路,還有多遠?

  我依在母親懷裡睡著了,睡得很沉,直到傍晚時分才醒了過來,卻已在自己車駕之中。

  我忙跳起來張望時,劉隨已在車駕外稟道:「公主,放心,我們已到青州境內,欽利可汗另外調動了兵馬在邊境處駐守,安氏絕對不會有空再來追擊我們。」

  我忙喚了他進來,問:「我們昨晚傷亡了多少人?」

  劉隨沉默片刻,答道:「八百鐵騎,犧牲四百二十一人,重傷九十二人。犧牲者已就地埋葬,重傷者分予金銀,忽哲派了人留下照應,直至傷癒。太后懿旨,待傷好後,去留自便。其他輕傷者二百八十七人,俱隨車隊而來。整場戰事,無一逃亡。顏大人為娘娘挑選的精兵,果然個個是好男兒!」

  我心情激蕩,恨恨念道:「四百二十一人!四百二十一位隨我們闖出京城的好男兒!」

  安亦辰,你我之仇,不共戴天!

  我扭頭問劉隨:「那位忽哲將軍,共帶了多少人馬來?」

  若還來得及,我真想命人追上去,抓到那安亦辰,將他碎屍萬段!

  劉隨顯然已料到我的心思,輕聲道:「忽哲將軍本是駐守在青州邊境附近的黑赫將軍,因可汗曾預作吩咐,中原動盪,如知我們有難可便宜調兵,守望相援。故而他得到了咱們派的人前去求救的消息,一邊派人稟告可汗另作佈置,一邊只帶了一千輕騎兵,兼程趕來,是以及時相救。安亦辰帶來的軍隊,卻有兩千餘人,若細論起來,真正交上手,我們雙方合兵,也未必一定能勝得過安亦辰。何況,青州靠近晉州……」

  我明白他的意思。青州靠近晉州,晉州是安氏的大本營,一旦動上手,即便有黑赫為援,也未必討得了好。

  咬了咬牙,我恨恨地瞪著車外漸近夜晚的烏藍天空,雙手將坐褥幾乎要扯得裂開,寒生生地道:「罷了。這筆債……我會找機會,向他討回來……」

  可這必須是後話了,現在,我先得保證我們能平安到達黑赫。

  忽然想起母親滾燙的身體,我忙問道:「母后呢?」

  劉隨遲疑了一下,道:「在前方的車駕上。只是……」

  我心裡一跳,急促道:「又發燒了?」

  劉隨道:「經了這一場驚嚇,娘娘似乎燒得更厲害了,惜夢她們幾個正在服侍著,等到了前面的鎮子,要趕快找大夫治病。」

  我皺眉道:「隨行御醫呢?」我們危難之際帶在身邊的那名御醫,自然挑的是醫術最佳而又最忠心的一個,方能在一路奔波中將母親的病勢控制住。為何不找他治,卻找民間不知深淺的大夫?

  劉隨低聲道:「死了。」

  隨即他又道:「混戰之中,內侍宮人也死傷不少,好在所攜財物倒不曾有失。」

  「我要錢財做什麼?難道錢財比人命值錢?」我氣急敗壞,側頭道,「夕姑姑,快陪我去看母后。」

  「夕姑姑……」覺出沒有人應,我又喚了一聲,方才停住,眼淚卻已在眼眶中晃動。

  夕姑姑早已讓我推下車,被安亦辰帶走了。

  我自己是抱了必死的決心,有心放她一條生路,不料我這廂峰迴路轉,她卻不得不離我而去。

  想來安亦辰也不會拿她怎樣,只是從此咫尺天涯,再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了。

  我悶悶不樂,叫了隨身侍女襲玉陪著我,趕到前方車駕去探母親。

  隔了車簾,我看到了顏遠風幾乎是半跪在母親身邊,執了母親的手,低低呼喚。

  我聽見他當著惜夢的面在喚:「婉意,婉意,醒一醒,醒一醒!」

  他喚得好溫柔,好憂傷,帶了泫然欲泣的悲傷,聽得我又是一陣心痛。

  在母親和他都未入宮前,在顏遠風為母親折那枝梨花前,他一定也曾這般親熱地喚過母親的閨名吧?

  他們一定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相知相遇,發生在讓我無能為力的很久很久之前。

  那時,我還未出生,所以對於我,一切都是無奈,一切都是錯誤,也許連那朦朦朧朧的愛戀,也是從胎中帶出來的前世糾纏,錯落如秋葉,一睜眼,便是飄落。

  悄然掩了傷感,我安靜地從襲玉掀開的簾下步入車廂,將手搭上母親的額頭。

  雖然覆了一次又一次的濕棉布,母親的額頭仍然燙得怕人。她的眼緊緊地閉著,曾經靈動的長睫無聲無息地蓋在眼瞼,如僵死的蝶翼。

  我一遍遍地撫摸母親滾燙的臉龐和身體,越來越害怕,啞了嗓子低問:「顏叔叔,我們什麼時候到下一個鎮子?」

  顏遠風抬起眼,眸子黯沉如漆黑的夜,更顯面色蒼白得可怕,提醒著我昨日他所經歷的那些血戰,經受的那些創傷。他的嘴唇已經乾裂,起了好幾個水泡,嚅動了好一會兒,才道:「忽哲怕再被安氏軍隊纏上,走了尋常私自進出關門的商隊所走的偏道,據說要在兩天后,才能到比較大的鎮子。那鎮子,已經屬於黑赫地界了。」

  兩天!我吸了一口氣,克制住自己尖怒的驚叫,狠狠搡了一把顏遠風,低吼道:「不行!兩天,你想害死我母后嗎?」

  顏遠風悶哼一聲,捂住被我搡過的部位,額上已滴落大滴汗珠,連唇邊都痛得失去了血色。

  我一定搡到他的傷處了。我有些愧疚,放緩語氣,道:「對不起,顏叔叔。你傷得重嗎?」

  顏遠風勉強笑了笑,道:「我沒事,幾處皮外傷,休息兩天便全好了。至於娘娘……忽哲已經派了好多對當地比較熟悉的將士出去,只要打聽到當地比較有名的大夫,就重金先帶過來醫治。估計……應該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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