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倦尋芳 | 上頁 下頁
九一


  匆忙將身體泡入浴桶中,連臉都埋下,眼底的酸澀漸漸溶解在熱水裡。

  我想,我應該沒有流淚。

  只是我不甘,到底還是不甘。

  不甘就死,在白白承受了那麼多屈辱後,連故鄉都沒法再看一眼,便就死去。

  卻不知,拓跋頊對拓跋軻的影響力到底有多大,我對拓跋頊的影響力又有多大?

  從平時拓跋軻對弟弟的重視來看,如果拓跋頊鐵了心要救我,未必救不下來;關鍵是,他願不願意救。

  至少,我在臨死前可以確認,那個我曾傾心去愛的少年心裡,到底把我放在怎樣的位置。

  一邊擦洗著身體,一邊默默想著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嘈雜聲,然後迅速歸於沉寂。

  不久,有人過來敲門,卻是個陌生的侍女聲音:「墨妃娘娘,管公公奉了皇上口諭,正在外面等著您呢!您老人家洗好了麼?」

  伴隨這催促聲的,是外面傳來的隱隱哭泣。

  撩一撩水,我才覺出水已經很涼了,遂換輕羅她們進來幫換衣裳。

  進來的是連翹帶著尋常不太使喚的一名侍女,眼睛都紅紅的,卻忍著淚,含笑為我理著衣衫,道:「娘娘,你穿著雪緞的長衣果然漂亮,像畫裡的仙子走下來呢!」

  走回臥房裡,在回廊裡見到管密,臉上的肌肉笑得極僵硬,像是硬擰出來的笑容。

  他弓著身子,低聲道:「娘娘去梳妝罷,老奴在外候著,候著……」

  他說著,轉過背去用袖子揾淚。

  他身後的小內侍,手上托著個朱漆盤子,置了蓮花白瓷的酒壺和酒杯,看起來並不陌生。

  父親在位時,我就曾幾次看到過齊宮的內侍拿了這些東西匆匆走過,不久便會傳來某位大臣或某位宮妃暴斃或被賜死的消息。

  我微笑著勸他:「管公公別哭了。連那夜夜與我風流纏綿的男人都不曾為我掉一滴淚,您這是做什麼呢?」

  管密忙擦了淚急急道:「娘娘,皇上他……他不是不心疼啊!昨晚他坐在窗口,那可是整整喝了一夜的酒啊!」

  他喝的是美酒,給我的是毒酒,難不成我還得對他感恩戴德,死而不已?

  冷笑著拂袖走到妝台前,讓她們為我梳南朝最尋常的女兒妝,轉眼不見輕羅,遂問為我理妝的連翹:「輕羅呢!」

  銅鏡裡,連翹一雙大眼中水光盈盈,只強忍著不掉落下來,可為我梳髻的手,分明正在顫抖。聽我問起,她好一會兒才憋著嗓子低低答道:「輕羅去找皇太弟了。」

  「或許,就快回來了。」她焦急地往視窗望了一眼,說不出是希望,還是絕望。

  拓跋頊住的涵元殿離瓊芳閣並不太遠,輕羅知道我性命攸關,一路也不會耽擱,有我洗浴的這麼長時間,以她的腳程,可以走上十個來回了。

  如果拓跋頊不在宮中,輕羅應該早就空手回來,也好多片刻與我相處的時間。

  她一直沒回來,證明她並不是沒有找到拓跋頊,而是拓跋頊不願意來。

  其實,早就在意料之中了,不是麼?

  江山與美人,輕重之分簡直不用權衡。

  如果他肯來,那是意外驚喜;如果他不來,那才是意料之中。

  或許,人之將死,心中會格外清明吧?清明得不想讓自己死前都不得安寧。

  不抱希望,方才不會失望。

  我冷寂地笑了笑,自己拈過胭脂絲綿,穩穩地送到唇邊,將豔紅的唇脂點上。

  瀲灩奪目的朱色,鮮亮奪目,如剛剛成熟的櫻桃,正在晨間清澈的陽光裡耀著幽幽瑩瑩的光芒。

  窗扇正大敞著,大株櫻花在迸綻到極致時開始凋零,一瓣瓣的粉紅,凝了誰的血淚,在沙沙的春風中簌簌飄動。

  風動窗幃時,居然有一朵花兒,如喝醉了般跌跌撞撞撲到我懷裡,歇在雪白的襟前,微微搖動著,像垂死了的彩蝶,顫巍巍地撲著翅翼。

  花開過了,總算有過最繁盛時的美麗記憶。

  而我呢?

  我只有一個從來不曾被我自己認可的墨妃身份,無人愛我惜我,我也不再有所愛之人。

  終是遺憾。

  我唯一的美好記憶,依舊是不解事時縮在蕭寶溶溫暖清新的懷中格格地笑。

  幾番風雨走過,那曾經純稚的笑聲,已蒙了塵埃般不清晰。

  我拈了花朵,輕輕嗅了一嗅,走出房門,走向回廊。

  管密從小內侍手中接過倒好的毒酒,帶了他們齊刷刷跪倒在地,將毒酒舉過頭頂,沙啞著嗓子道:「皇上口諭,讓墨妃先行一步,為皇上守護地陵。百年之後,皇上將與墨妃再續前緣!」

  生時不放過,連死了也不放過,居然要將我早早埋在他的陵墓裡!

  再續前緣!

  我的前緣,早就斷了!

  抬頭,最後看一眼閣外的大道。

  空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執杯,觸唇,仰脖,澀而辣的酒入口,一飲而盡。

  然後擲杯,揚手擊在閣前的漢白玉欄幹上,砰然而碎。

  不知是誰先號淘一聲,廊下,屋邊,滿宮跪著的內侍宮人,驀地大放悲聲,痛哭流涕;連管密也伏倒在地面上,失聲哭嚎。

  平常拿著笑臉和金銀,刻意去籠絡著這些下人時,未必有多少真心。可這時候,他們倒還曉得為我難過,用他們的眼淚來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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