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倦尋芳 | 上頁 下頁
九〇


  我的脖子細柔纖長,他的手掌粗大健壯。只要輕輕一擰,大約不會經歷太久的痛楚,我便解脫了。

  但他遲遲沒有擰下來,一雙藍眸幽深杳然,看不出些許憐惜或傷痛的的情緒。

  可我不太喜歡這樣給逼住等死的感覺。

  「給我留點尊嚴吧!」我嘆息道。

  「怎麼留?」

  「讓我沐浴更衣,像個公主一樣死去。」

  而不是這樣衣衫不整躺在床上,把被淩暴的姿態帶到黃泉路上。

  「為什麼不說,像個妃子一樣死去?」

  他淡淡一笑,卻放開了手掌,掃視著我未及遮掩的身軀,「朕本疑心你對朕下了藥,原來真的沒有。你是個天生的尤物,天降的妖孽。」

  我懶洋洋地笑:「這個妖孽,還不是你自己硬搶回來的?」

  拓跋軻微眯了眼睛,眸光中凝結了細細的一點藍芒,威凜而危險,令人不寒而慄。

  我也驚懼地蜷了蜷身體,旋即又自笑。

  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可怕的?

  可笑昨日拓跋頊救我一場,今日還是難免走上那條路。

  不過我死了,蕭寶溶便不會再冒險費心救我,應該可以安全回到南齊,做他有權有勢的惠王了吧?

  「輕羅,給我打水,預備沐浴!」

  我高聲喚著,拖著倦慵的尾音。

  輕羅她們素來起得早,自然知道我臥房中還有著誰,在房外低低應了,並不敢高聲。

  披衣趿鞋下床時,拓跋軻正在我屋中打量著案上陳列的許多綢緞衣飾和珠寶玩物,嘿然道:「朕賜下的許多東西,你連拆都沒拆過。」

  我莞爾:「陛下所謂的賞賜,不過是隨口吩咐一聲,只怕陛下自己都不記得賜下哪些東西吧?寶墨又何必要費心去記?」

  拓跋軻並不解釋,只緩緩走到幾個從賜下後就從未開過封的錦匣面前一一指點敘述:「這裡面是一串明珠,是外蕃進貢來的絕品寶物,顆顆渾圓雪白,掛在外襖上應該很適合你的臉型;這裡面是一隻辟邪蓋三熊足石硯,你曾誇朕用的硯臺形狀好看,所以朕讓人將庫裡漂亮些的硯臺都找了來,尋出這個差不多的給你;這裡面是一排十二枝青玉龍紋管狼毫筆,那次朕往慶城有事離開了四天,你說閑了就學畫畫,朕就賞了你這個;這裡面是朕無意間在一處集鎮看到的花鈿,想著其中有兩隻小虎形狀的稚拙可愛,像極了你憨傻的模樣,遂買了下來;這裡面是一套三種十八隻碗,白瓷的山水花紋,本是御用的,因你吃飯時多瞧了幾眼,朕令人拿一套到瓊芳閣來給你用……」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低聲道:「你居然從沒有打開過!你居然從沒有打開過!」

  我一時有些迷糊。

  這個人,究竟在想什麼?

  明明要殺我,還和我說這些?

  這也足以證明,我做得還不夠。

  如果我再精細些,對拓跋軻送來的東西多多表現出感恩戴德來,順帶依他的心思,用上這些明珠筆硯的,結局會不會有什麼改變?

  結局似乎是否認的。

  拓跋軻太清醒,貓狗永遠只是貓狗。即便給貓狗預備再多的食物和耍玩之物,他也不可能把它們放到對等的地位上。

  而我,我在青州過得太委屈,委屈得離了拓跋軻,便不願意再想再碰任何與他有關的東西。

  到底,演戲的本領還不夠火候,可惜,已經沒有時間再好好磨煉了。

  屋外,傳來連翹小心翼翼的回稟:「娘娘,香湯已經備好。」

  我應了,正要丟開在那些御賜之物跟前出神的拓跋軻,逕自出去時,拓跋軻轉過頭,「聽說,你有潔癖,每次侍寢後都會洗浴很長時間。」

  「嗯,不好好洗一洗,我會覺得自己很髒。」

  我盯著他那張臉,依舊俊挺而沉靜,大海般的藍色眸子寂然無波,似乎用鐵錘狠狠捶上幾下,都不能將他的臉孔震動分毫。

  聽了我的話,他也只是淡然道:「對你來說,男女之事是件很骯髒的事?」

  惡意地只想看看,到底怎樣才能讓他那張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面容流露出一絲半點的憤怒、頹喪或悲傷。

  我微笑道:「也不一定。如果換了拓跋頊,我應該會覺得很幸福。在相山時,被他抱過親過後,我都不捨得沐浴,只怕會洗去了他的氣息。」

  「你!」拓跋軻終於高聲,眸中騰起的烈焰似想將我吞噬焚盡,甚至向我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我不覺退了一步,心下有點懊悔。

  這人極自負,很少親自動手打罵宮人,但我的確曾被他甩過耳光。

  只圖一時口舌之快,死前再白白受些皮肉之苦,也便極不合算了。

  但拓跋軻終於還是放下了手,眉目迅速恢復了沉靜從容,依舊踏著穩穩的腳步,自己拉門出去。

  輕羅等人在外面慌亂地跪送著,他那節奏感極強的腳步頓也不頓一下,篤篤地敲著地面,逕自離去了。

  我尚未及步出房,我那兩個傻侍女已滿臉笑容跑進來,歡喜道:「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呢!皇上大清早就來找娘娘,若給其他娘娘知道,一定妒嫉死!」

  有什麼好妒嫉的?

  我黯然一笑,抬眼望向閣外。

  瑣窗春暮,滿地落花如雨。

  竟是我所見到的最後一個春天了麼?

  大約見我發怔,輕羅笑著提醒:「娘娘,不去洗浴麼?」

  我點頭,低聲道:「去給我準備一套新的素色中衣,還有外衫……就拿那件雪緞的吧。」

  輕羅迷惑道:「娘娘,那雪緞的衫子,太素淨了,只怕皇上不喜歡。奴婢給娘娘備了翠色絲緞的,穿著才精神呢!」

  我咬唇片刻,輕輕一笑:「我不要誰喜歡。我只想清清爽爽地走。」

  連翹比輕羅心細些,到底發現了我不太對勁,遲疑問道:「娘娘……你又惹皇上不高興了?」

  我皺眉道:「你們不用管,快去給我取衣服吧!」

  向側面的浴房走了幾步,我攏了攏披在肩上的外衫,望瞭望昨日想自盡的那處竹林的方向,到底忍耐不住,轉過頭,低低說道:「你們誰去幫我到皇太弟那裡走一趟吧!」

  輕羅踏前一步,臉上尚有青腫的瘀痕,卻是一臉的嚴肅:「娘娘,皇太弟那裡,娘娘還是避些嫌好。宮裡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呢,沒事都能說出事來。皇太弟殿下是皇上的親弟弟,倒也不妨,可娘娘這裡……總不太好……」

  連輕羅都知道,我再受寵,也不過是個貓兒狗兒般的玩物,根本不能和拓跋頊比。

  大約拓跋軻也只對這個一手帶大的幼弟,尚有幾分真心實意吧?

  我匆促地打斷輕羅的話,歎道:「你們幫我傳一句話給皇太弟,告訴他,皇上要殺我。」

  春日煦暖的風仿佛在霎那間隨了我的話語凝結,連輕羅、連翹都已頓在地上,傻了般動彈不得。

  我轉身奔入水汽繚繞的房中,猛地掩上門,眼前已是一片氤氳,喉中已給堵得悶疼,狠狠地吞咽數下,還是漲得難受,滿滿地要流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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