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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悄悄地挪動著在花崗岩地面跪得疼痛的膝蓋時,拓跋軻才從他弟弟離去的方向收回眼神,轉頭望向我,輕描淡寫道:「怎麼還跪著?快去多吃點,呆會才有力氣給朕一個人跳舞。」

  我回到座位時,那幾名宮妃看我的神情已經很是一致了。

  掩飾不住的又妒又羨。

  我想,不管對於南方,還是北方,除夕和旦日都該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即便是皇帝,即便並不寵皇后,這一日必定也會和自己的正宮嫡妻宿于一處,以示天下和合,夫妻同心。

  拓跋軻正宮皇后留在了鄴都,隨在青州伴駕的諸妃膝下均無子嗣,大約在她們心裡,早就猜測著今晚會是誰侍寢,以看出這位心思諱莫如深的帝王,最喜歡的妃嬪到底是哪位。

  因豫王的離去,本已闌珊的筵席不久便散了。

  在各宮妃的跪送下,拓跋軻帶了我,先行在眾內侍宮女的簇擁下回重華宮。

  雖說早有心理準備,我心下還只是忐忑,加之久病初愈,氣力未複,即便拓跋軻只是那般不緊不慢地走著,我緊跟著還是吃力。待走到重華殿時,竟已氣喘吁吁,坐了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拓跋軻靜靜地喝著茶,看我緩過來,才緩緩道:「寶墨,以後要多出去走走。你這身體,也太弱了。」

  我自然知道現在我虛弱得很。曆一番折磨,又在相山安份呆了大半年,騎馬打雀、四處遊玩的性情早在不知不覺間戒掉了,說不上沉靜,至少已遠不如原先那般活潑好動。平時有小落他們細心照顧,很少生病,還覺不出,但一旦面臨危機,就像相山奔逃,和這次大病,那體虛力乏的缺陷立刻便出來了。

  也不知我被俘走後,小落小惜她們怎樣,在這異國他鄉,我已自顧不暇,再無法打聽她們的下落了。

  但也是該恢復體力的時候了。

  蕭寶溶……快來了吧?

  我振足了精神,低頭向拓跋軻道謝:「謝陛下關心,明日起寶墨會多走走,養好身體,好好侍奉陛下。」

  也不知他信還是不信,至少我和一個多月前拼死抗拒的態度,已有了截然不同的變化,乃至他轉過臉,玩味地盯著我,好一會兒才將雙腿擱在另一張椅上,交叉伸直。

  這其實是南朝的市井無賴常用的坐姿,粗俗不登大雅之堂。可他做來居然很是優雅,莫名就有種北方遊牧民族特有的貴氣和霸氣,連酒後慵懶略帶沙啞的聲線都別具魅力:「嗯,舞一曲,給朕看吧!」

  內殿頗是寬敞,此時侍女們都已避去,正與我只跳給他一人看的條件相符。

  我也沒有再推託,只是再不願舞那支《倦尋芳》。好在我從小歌舞看得多了,在這上面又算得上很有天份,走上前去,回憶著當日的舞步,默吟曲調,漫揚裙袂,舞起了一支《鳳棲梧》。

  蜀錦地衣絲步障。
  屈曲回廊,靜夜閑尋訪。
  玉砌雕闌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爐溫鬥帳。
  玉樹瓊枝,迤邐相偎傍。
  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

  ——北宋·柳永《鳳棲梧》

  既不淒惻,也不哀傷,更無抱怨,除了愛人相會的春情深深,再沒有一點弦外之音的曼妙輕舞。無關國事,只論風月,怎麼著都挑不出錯來。

  只除了,舞步中一絲一絲漸漸徜徉起的曖昧纏綿,如霧氣般愈聚愈濃,讓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這分明腦中詞曲的意境,我不過按著當日舞姬的姿勢舞出,甚至許多細節記不清了,自行調整改過,再不知怎會在舉手抬足間幽幽散出那種雲鬢半偏、倦睜睡眼的無限風情來。

  猛地想起蕭寶溶說我跳舞會低了風骨、流於微賤的話,大冷的天,背上已浮上一層冷汗,手足間的動作立刻散亂,原來那種身心俱入舞中的感覺頓時消逝,只得匆匆舞畢,暗中窺探著拓跋軻的神情,只覺他雖是面對著我,卻未必在看我舞蹈,蜜色的面龐浮了嵐煙般虛恍著,看來根本沒發現我舞蹈中的變化。

  「陛下,寶墨獻醜了!」我行了一禮,卻半晌不見他動靜,悄然抬頭時,發現他依舊沉默地對著我方才舞過的方向出神,顯然心不在焉,連我舞完都不曾發現。

  倒不曾見過這個素來機敏深覺得可怕的男子,有過這麼神思恍惚的時刻。

  我等了片刻,不見他動靜,因舞得累了,遂自行坐到一側,捧了茶來喝。

  等我坐下時,拓跋軻卻似醒悟過來,皺眉問道:「你舞完了?」

  我心下早已厭煩,疲倦地撐著額,輕聲道:「舞完了。若陛下不盡興,改天寶墨身體好些,再舞給陛下看。」

  料他對南朝歌舞並無興趣,改日多半不會再讓我舞,樂得說句好聽的。

  拓跋軻點頭,拿他粗壯的指骨一下一下地叩在桌面上,沉默了良久,忽然道:「寶墨,朕把你賜給豫王,你可樂意?」

  這一刻,不僅背上有汗,連額上都有汗水了。

  是試探我是否真的轉了心意,還是護弟心切,真的打算忍痛割愛?

  不管為了什麼,今日的拓跋頊,都已不再是我那個純淨質樸的少年劍客。

  我丟開茶,跪到拓跋軻跟前,眼珠轉動數下,已有熱淚緩緩蕩到了眼眸上。

  忍著不將那淚水滴落,我望住拓跋軻深杳的藍眸,哽咽道:「我不樂意!我不想要他!」

  「為什麼?你們不是早就心心相印了麼?」

  他眼睛中那種深杳的藍變得幽深,近乎墨藍,又有幾分像拓跋頊了,——讓我在胸口細銳的紮痛後,迅速轉作對這對兄弟的深深厭惡。

  小心收拾好自己的真實情感,我坦然道:「那是我……看錯了人。我本以為他是鐵骨錚錚的少年英雄,誰知根本就是個徒有其表的懦夫。我要他做什麼?」

  拓跋軻盯著我,手指在桌沿重重一擊,「你罵我弟弟是懦夫?」

  「他是陛下的弟弟,或許還是陛下的得力助手,北魏河山的未來主人。可他已不是我的英雄。在我眼裡,他甚至算不上一個男人。我沒辦法想像,天底下居然有男人,可以眼睜睜看著我被別的男人欺負,聽著我的求救,一次又一次……還將我拱手送人。」

  我說著,揚唇,微笑,淚水卻已恰到好處地順腮落下,一滴滴,如同那日被扯了滿地的水晶珠子,無從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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