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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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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時,那分明不曾往我這裡看過的拓跋軻忽然問道:「墨妃,這曲子可曾聽過?」 我驚訝抬頭時,發現不只拓跋軻正噙一抹莫測的笑意望著我,連拓跋頊的眼神都從空蕩蕩的歌舞場抽出,黑黢黢地在我臉上一轉,才埋了頭喝酒。 目光從拓跋頊身上掠過,我沉著回答:「應該不曾聽過吧?寶墨從小不嫻音律,對曲譜也不甚了了,縱然聽過,也記不得了。」 「不嫻音律?」拓跋軻懶懶道,「可朕怎聽九弟講,說你舞跳得極好?」 一股無名火頓時騰起,克制不住地便湧到臉上。雙頰赤燙時,我盯向拓跋頊。 他似也被拓跋軻這句話驚住,抬頭倉皇望我一眼,又轉到拓跋軻臉上,低聲道:「皇兄,我……我說過這話麼?」 除了他說,還會有誰說? 我並不以舞技聞名,只在十四歲時當眾跳過一曲,從此再不曾為誰一展舞姿。只除了……兩次竹林相會,我曾為他而跳。 如此私密的事,也成了他們兄弟間談論的笑柄麼? 拓跋頊…… 胸中恨意,憑添一層。 我默然咽下隱隱的鈍痛,輕輕笑道:「回陛下,踩著節奏胡亂舞上一曲,倒也是會的。可惜絕對稱不上好。豫王爺,你抬舉寶墨了吧?」 到底涵養還不夠,本來預備平靜無波說出的話,最後幾個字,已忍不住夾雜了一抹譏嘲。 拓跋軻並不理拓跋頊的話,向我微笑道:「既會舞,不如舞上一曲,讓大家開開眼界吧!」 沉默片刻,我柔聲答道:「可寶墨並非歌女舞姬之流,不能在筵席上獻舞。陛下如果要看,隔日我為陛下單舞吧!」 拓跋軻微一蹙眉,道:「今日不過是家宴,誰敢笑話你是歌女舞姬?舞一曲大家取樂又何妨?」 取樂? 原來他今日喚我來,是打算我文墨公主來給他們兄弟和這些北魏貴婦們取樂的! 我離席向拓跋軻拜倒,揚臉回稟道:「啟稟陛下,寶墨在十四歲時偶爾起興也曾在筵席上舞過一回,事後為家人痛斥,認為我以舞媚人,大失體統,令我立下誓言,從此只可為夫婿一人而舞,絕不自輕自賤,在外人前失了峻傲風骨。」 對面兩道異常灼亮的眸光凝在我面龐。而我只盯著那個神情深不可測的男子,再不去探究他肩下那少年射向我的眼神是何等涵義。噙一抹清淺而淒涼的笑,我輕輕道:「寶墨如今,只願為陛下一人而舞。」 「噢……」拓跋軻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目光極深邃,似要挖到我頭腦深處,看清我說這話有著幾成的真情實意。 而拓跋頊已又垂下頭去,也不要侍女侍奉,自己取了銀質鶴嘴酒壺倒酒。 他倒得很專注,手也很穩,只是酒水沿著杯沿漫出時,需得侍女提醒,才悟了過來,急忙將酒壺放下,垂眸讓侍女擦去桌上的酒水,繼續啜著酒,眉目沉靜的模樣,倒似在品嘗酒質的優劣。 我悄然用眼眸餘光掠過,雖不敢在拓跋軻面前流露一絲異樣,心底卻在憤恨冷笑。 我美麗如昔,我曾將你當作如意郎君,可我如今,是你哥哥的人,將只為你哥哥而舞,——縱然心不甘,情不願,只想將我的舞姿變作致命的毒藥,讓他穿腸而死,永不超生。 「墨妃妹妹也太認真了吧?一支舞而已,什麼風骨,什麼體統,大約都是南人的那套吧?」妃嬪中坐於最上首的一位眉眼英氣的年長妃子忽然輕笑,「何況方才皇上不是說了,他可是聽豫王爺提起妹妹的舞好,可見豫王爺必定看過妹妹的舞吧?不知妹妹這誓言,又從何而來?」 我足不出戶,倒也聽說過拓跋軻有個錦妃,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武將之女,身手不錯,因此拓跋軻出征在外時也將她帶在身邊,想來就是這人了。 微微偏著頭,我望向突然頓下酒杯垂頭不語的拓跋頊,忽而淺淺一笑,一如當日的天真純淨。我輕柔問道:「豫王爺,您見過我跳舞麼?什麼時候?在哪裡?說來聽聽吧!我病了一場,許多事……忘了!」 流轉著如水的眼波,我觀察著這個少年。 眉目清好又如何?也不比蕭寶溶俊秀;眼光沒有了當年的純淨,甚至比一個多月前相見時還要幽黑許多,秋潭般深遠著,再也見不著底;眉峰很淺地鎖著,也失了當日的純稚;他的氣質,倒似乎還是原來的溫雅,甚至蘊了幾分讓人憐惜的愁鬱無奈…… 讓人憐惜? 我忙抖開這可笑的念頭,繼續笑得瑰姿豔逸,燦若春華,試探般繼續追問:「豫王爺,我們……以前真的見過麼?」 §春情染,香散舞衣涼 「沒有!」拓跋頊臉色蒼白,遽然答道,只聽「喀嚓」一聲,他手中質地極堅硬的包金象牙箸驀地從中折斷,崩斷處力道不減,其中一處斷口已深深地紮入他的手掌。 眾人多少有點做作的驚呼聲中,鮮血噴湧而出,迅速自潔白的象牙斷箸上滴下。 如被鐵石包裹的心底,仿佛也給這麼忽然紮了一下,疼得我自己臉色也有些變了。 片刻之後,我瞧著那紛紛站起的眾人流露出的關心,心中便快意起來。 他活該。 最好紮得再深一些,最好紮在他的心口處,將他生生地釘死,——相信如果他死了,我會更痛快。 這樣無用的男人,不死何為? 可惜,這麼點小傷,他到底還是死不了。 一旁侍女還未及動作,拓跋軻已擰起眉,迅速轉過身,取出斷箸,用自己的褚黃九龍袍的袖子掩住拓跋頊掌中傷口,喝命:「快去取藥。」 拓跋頊已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迅速從侍女手中奪過一方絲帕,掩上了自己的掌心,低頭告罪:「皇兄,臣弟一時不慎,御前失儀了!請容臣弟先行告退,處理傷口。」 拓跋軻眼底烏雲滾滾,在我和拓跋頊之間掃視了兩遍,才拍了拍拓跋頊的肩,道:「去吧!夜間不許再喝酒了!」 「是!」拓跋頊如釋重負,向幾位宮妃一致意,方才掩著手,匆匆離去。 他並沒有再看我一眼,那背影倉皇落寞,似失了方向的小獸,踉蹌著奔了出去。 撩開門前的錦簾時,我看到了路上一字排開的喜慶紅燈籠,蜿蜒著一路亮去,卻照不亮這少年墨黑的身形,也照不亮我的眼睛。 我只想笑,痛快而殘忍地笑出聲來。即便,這種痛快,伴著從心頭厚厚盔甲下傳出的深深裂痛。 看來心上蒙的那層盔甲還不夠厚,我早就不該為這樣的男人痛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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