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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想起當日在蕙風宮遭她毒打辱駡的情形,不由得跟在她身後出了殿門,看著她被沿著穿廊拖曳下漢白玉石階,盯著她噴火的眼睛,唇角一揚,已是笑若春花,不掩得意。

  她驀地驚覺,狠狠地咬住下唇,不再發出一聲咒駡或求救,淩厲盯著我的眼睛倒是氣勢不減,分明了然地在說著:是你!是你!

  我仰起下巴,和她當日一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嘲諷地回敬:沒錯,是我,你又能怎樣?我說過,我會還報,十倍還報!

  太子蕭康也被拉起來,但他總算還安靜,雖是衣著狼狽,腳步踉蹌,卻保持了作為一國儲君該有的得體風度,緩緩地在侍衛陪同下走到我身邊。

  「五姑姑,我原以為你會幫我。」他盯著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掩失望。

  他雖是我侄子,卻只比我小了四五個月,尋常家宴上我曾經見過他很多次,雖說不上好感,倒也從未與這個大齊未來國君有過嫌隙,甚至還比其他那些兄弟叔侄要親近些。

  對於他失望責難的眼神,我莫名地有些心虛,忙挺一挺胸,一抹笑意,湊到他耳邊,低低道:「太子殿下,我幫你的已經夠多了。如果不是你的好母后好外公將我捆了送到魏帝的床上,你現在還在魏營呢!」

  蕭康如被針紮了一下般身軀一震,眼底說不出的驚怒紛亂,終於頭一低,垂下素袖,與我擦肩而過,瘦瘦的背影竟是一片蒼涼如雪,與他稚氣尚存的面龐極不相稱。

  我突然想起,我在魏營一味承順,玲瓏應對,又算是拓跋軻的女人,尚且受人白眼,倍覺屈辱,他以受俘的敵國太子被困魏營,又曾受過怎樣的淩辱和踐踏?

  看他的神情,他似乎並不知他父母將我送給魏帝才換了他回來?

  這日我和蕭寶溶一起陪侍在永興帝身旁,待他服了藥,睡得安穩了,方才回到惠王府中。

  一路蕭寶溶無話,沉靜的面容看不出任何的悲喜怒怨,回府後徑將我送入書宜院,竟不置一詞,便要轉身離開。

  他愈是如此,我愈覺心虛,忙一把捉了他的衣袖,低低地問他:「三哥,你……你不怪我吧?」

  蕭寶溶抬起他撫慣琴執慣筆的手,輕輕揉了揉我的髻,那雙形狀好看的眼眸,不出意外地蒙著讓人看不清晰的霧氣。

  「以後再做這種行險的事,告訴我一聲。」

  他雲淡風輕地飄出這麼一句,無奈歎了口氣,轉身離去,散下的黑髮被夜風吹得一縷一縷蕩漾,月白的紗袍輕薄如煙,轉眼都消融在層層浸滿的黑暗中,只有淡淡的杜衡清氣還隱隱地縈在鼻尖。

  他並沒有怪我。

  可我為什麼寧願他責備我一番,或者表現出他的不高興呢?

  回到房中,我鬱悶了好一會兒,才算悟過來。

  若是放在以前,我闖出禍事,或者私下做了令他不悅的事,他一定會告訴我,他不高興,他不喜歡我這麼做,直到我笑嘻嘻和他撒嬌道歉,他才會回復他那溫和柔潤的笑臉。

  我設計陷害皇后,甚至連太子都免不了受牽連,那麼天大的事情都不曾和他商議,他再寵縱我,也沒理由這等平靜,甚至半句責備也沒有。

  三哥他,似乎有點兒不對勁兒?

  難道是一連串的事端,真的讓他累了,連對我也懶得多說、懶得多理了?

  忽然發現,我很懷念他以往被我逼得丟開書本長籲短歎的時光。

  本以為逃回江南,我的一切都會恢復原來的模樣。

  原來到底回不來了。不論是我,還是蕭寶溶,都不得不接受所有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改變。

  這晚,尚掌握在吳氏一系的羽林軍發動兵變,先從刑部大牢救出吳鑫、吳德等吳氏一系要員,再從延華門、西寧門兩處進攻皇宮,欲救出被禁足的太子和吳後。

  他們攻擊刑部時未受到任何抵抗,但攻往皇宮時遭到衛尉唐寂所率宮廷禁衛軍的激烈抵抗,隨即,沈訶若率所部本該鎮守於城郭之上的七千江陽軍從天而降,與羽林軍決戰于延華大街。

  永興帝聞報,扶病立于宮城之上,宣佈吳鑫叛變,為大齊國賊,羽林軍本已不敵,聞聲士氣頓落,被斬近半後大多棄械投降。吳鑫、吳德再度被擒。

  我聽說這事時已是正午,當時真的有點兒嚇傻了,沒想到吳鑫人在獄中,還能狗急跳牆,安排手下憑著區區四五千兵馬在皇城內作亂。沈訶若與我計議時,也不曾議論過這種可能性,卻不知他怎會突然領軍出現在皇宮前。

  我猜該是蕭寶溶棋高一著,在皇后被禁足後,當即通知了沈訶若暗作準備。

  去探問蕭寶溶時,他正在翠玉軒中品著一盞青城雀舌,半倚於書案,微瞑著眼,側耳靜聽著從水榭方向越過蓮池飄來的簫聲。

  侍女見我去,立刻躡手躡腳也為我倒來一盞茶,我也懶得喝,拉扯著蕭寶溶的袖子,笑問:「三哥,延華門之亂,早在三哥乾坤算計之中吧?」

  蕭寶溶睜開眼,黑眸依舊有沉溺於簫聲中的清明。

  「聽!」他輕輕地說,仿佛怕驚擾婉轉傳來的簫聲,「這簫聲,是不是比尋常時好聽得多?」

  「哦,是挺好聽。新來了樂手嗎?三哥愛聽,何不把她叫屋裡來吹奏?」我敷衍著,自然沒心情聽什麼簫。

  蕭寶溶不若塵世中人的清逸容顏,漸漸凝出淡淡的苦笑,「阿墨,你有在聽簫嗎?」

  我怔了怔,道:「我自然在聽,那簫聲似乎是從水榭那邊傳來的,奏的是一曲《暗香》。」

  蕭寶溶歎笑,「你在用耳聽,可曾用心聽?這簫聲越水而來,未染暑氣,帶了荷葉的清氣、蓮花的幽香,你不曾聽到嗎?」

  他話中有話,我卻一時解不過來,迷惑地蹙眉。

  蕭寶溶微笑,如玉沁涼的手指劃過我眉心,柔聲道:「簫聲越水而來,則沾上蓮之清氣,簫聲混於鬧市之中,則免不了鬧市的醃臢混濁。阿墨,三哥盼著你不論經歷了蓮池的清新脫俗,還是經過了世俗的污穢渾濁,都能維持原來純真質樸的天然稟性。」

  「純真質樸?」我算是弄明白蕭寶溶的意思了,惱道,「三哥,你是說,咱們被人欺侮成那樣,還能保持自己與世無爭的高潔,做什麼山間幽蘭、澗邊老梅嗎?只怕早晚被人連根伐了還不知為啥呢!」

  蕭寶溶靜靜啜茶,低低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

  我反而松了口氣,「三哥認為我不該算計吳皇后?認為我做錯了?」

  蕭寶溶搖頭,慢慢站起身,推開窗戶。

  遠遠蓮花搖曳,碧色怡人,果然有陣陣地清氣撲鼻,頓將午時的燥熱驅去不少。

  靜心欣賞呼吸時,只聽蕭寶溶道:「以後這些事情就由我來做吧。有我在一日,你便不該雙手染血。」

  我頓時哽咽,瞧著他比白蓮更秀逸幾分的身姿,好久才能答:「阿墨一向認為,最不該雙手染血的人,是三哥。」

  我從小便是俗人,不解文墨,不通詩詞,連歌舞都不登大雅之堂;而惠王蕭寶溶,是舉世公認的才識無雙,優雅高潔如絕崖之雪,尊貴俊美如玉樹瓊枝。我不該雙手染血,難道他就該將他一身素衣遍染濁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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