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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她道:「五哥,我愛吃,多采些!」

  蕭以靖聞言,果然挑著那熟梅子,兜了一小衣兜下來,卻要逗她,下樹後偏不給她,引得她跟在他後邊追逐。

  經過井臺邊時,他怕木槿走得不穩會摔著,不由緩下腳步,卻被木槿將衣兜一扯,一兜的青梅噔噔噔地四處散落。

  木槿便顧不得追他,急急彎腰撿拾梅子,紅紅的圓臉兒掛下細細的汗珠,大眼睛撲閃撲閃,滿盈著春水的瑩亮剔透。

  蕭以靖倚欄而立,脫口便念道:「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木槿很少學詩詞,並未聽過,聞得五哥念誦,便問道:「這詩句什麼意思?說梅子的嗎?」

  蕭以靖的眸子比一般人黑,如夜空般黑得不見底,只是看向她時,分明總洋溢著星子般璀璨而溫柔的光。

  他笑著答她:「意思是……哥哥你跨著一支竹竿當馬兒騎,我們繞著井欄搶奪著青梅。我們從小一起住在長幹裡,彼此信任從無猜疑……」」

  木槿便嘻嘻地笑,「這詩應該是我念誦的!五哥你教我!」

  於是,撿拾完青梅,這一路上,木槿便跟著蕭以靖念誦道:「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木槿沒有注意到蕭以靖凝視她時漸次幽深下去的眼神。

  她後來還很開心地找來支竹竿當馬騎,卻覺得遠不如跟著五哥騎那真正的高頭大馬痛快,於是就拿那竹竿去敲梅林裡的青梅去了。

  蕭以靖只教了她這三句,她從不曉得她所學的居然是首不完整的詩。

  直到那一天,她在秋千上聽到那女伶唱,才曉得原來那三句只是個開端。

  她聽到那女伶繼續唱道:「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挺長的一首詩,她已經沒有耐心聽下去了。

  那時,她已經十四,正是蕭以靖教她《長幹行》前三句時的年齡。

  她聽得懂詞意。

  青梅竹馬的那一對,十四歲結作了夫妻,成親時,小妻子羞得不敢抬頭,連夫婿的呼喚都不敢回頭相應;十五歲時漸解情意,與夫婿海誓山盟,願同生死;十六歲時夫婿遠行,小妻子不勝思念,傷心痛絕……

  與他們相干的,的確只有前三句而已。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然後她千里遠嫁,他娶妻生子,從此參商不相見。

  她始終蒙昧,而五哥始終清醒。

  她和他的身份都太特殊。

  他有他背後的梁王府,有他未來要承擔的一國之重;而她有她母后的期望,有關係到兩國交誼的聯姻。

  從第四句起的所有都該與他們無干,連想一想都是罪過。

  於是,蕭以靖對她從未有任何逾越之舉。

  可確定她婚期後,他會連連因疏忽犯錯;他還推掉了送妹出嫁的差事,拒絕眼看她嫁予他人;他更在她出嫁前夕帶她縱馬飛奔出城,在他的私苑裡,最後一次看杏落如雪。

  她終於模糊地看清自己願望,抱著他哭泣,說不想嫁。而他只是靜靜地擁她,一個字沒說,一句話沒承諾。

  就那樣擁著,仿佛站成了一個雕塑,永遠環護她的雕塑。

  但她終究還是曉得,他再也無法如之前的十年那樣細心地環護著她。

  再怎樣待她如珠似寶,愛逾性命,都不可能阻止她的離去,他的失去。

  世間太多的事,命中註定永遠無法得償所願。如果無力改變,只能嘗試去接受,去適應。

  他們不是天,不是神,只是凡人。

  處於錯綜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棋盤之上,如果不想壞了大局,毀了所有人的天下,便不得不拿別人當作棋子,自己也在做著棋子,將天下那局棋,繼續對奕下去。

  很多時候,于人於己,量力而行都是比全力以赴更合適、更明智的做法。

  於是,她哭完後,依然啟程去了吳國;而他沒送她,默默將自己在房中關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照舊入宮去看望生病的父皇,然後去前殿處置政務。

  只是,再無一人巧笑倩兮牽著他的衣襟相迎,再無一人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嬌聲脆語一聲聲地喚著,「五哥,五哥……」

  雖然他總覺得她還在。

  不論是走在長長的回廊裡,還是幽靜的御苑裡,他總是不時聽到她在喚五哥,總是感覺她輕盈的身影就在身後。

  可他喚著「木槿」回頭去看去尋時,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但他終究適應這種失去,就像木槿終將適應她的遠嫁。

  當她擦乾淚水,努力以一個公主和太子妃的端莊坐在她的婚床上,靜候她自八歲時便已無法更改的命運降臨時,她的夫婿粗暴地擊碎了她原本還懷有的一絲幻想。

  「怎會娶回一截木頭來?」

  他擲開喜帕,拂袖而去。

  她早知他是母后的親生兒子,本以為會是和蕭以靖一般溫和沉默的少年,至少也該有母后的溫善雅淡,再不料會是這樣一位鋒芒畢露不留餘地的男子。

  她呆呆地擦了擦眼睛,居然發現自己沒有眼淚。

  而且,從那晚起,她再也不曾因為想家或想親人抱著明姑姑哭。

  她終於明白,從今後,前面再無人可以牽著她的手,用他的臂腕為她撐起一片天。

  青梅與竹馬,是一個不可言說的夢。

  夢醒時分,她只剩了自己一個人。

  ***

  幾滴水珠滾下,正滴落在眼前紙箋上,糊了「青梅」二字。

  木槿的筆微微地抖,再也寫不下去。

  她倉皇般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屋子,猛地揉了那紙箋,泛白的指尖捏緊,慢慢湊到燭火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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