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
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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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蓋失笑道:「哪家的姑娘啊,害你弄出這副熊樣來?」 楊定將一片切好的西瓜扔到自己口中,方才望向高蓋,神情沉寂卻坦然:「雲碧落。」 「碧落!」高蓋不覺驚呼:「上次便聽說你和她的一些流言了,難道是真的?不過她不是早回長安了麼?怎麼跑這裡來找她?」 楊定推開窗櫺,拿了塊瓜皮扔到院中的梧桐樹下,趕開兩隻鳴叫的知了,微咪了眼,問道:「義父,你確定碧落已經回長安了麼?」 「難道……沒有?」高蓋沉吟道:「中山王告訴我們,說她是秦國奸細,我想這碧落姑娘在秦王身邊呆了那麼久,若幫秦國做事,也在情理之中。中山王若是發現了,怕也不忍殺她,該是有意放了她一馬,才讓她順利逃脫。不過,她既幫秦王做事,離開後應該會回長安啊,不然,她一個女人家,還能去哪裡?」 「是,她還能去哪裡呢?」 楊定苦笑,不由又想起那個村頭村尾開遍桃花的小山村。碧落也該是喜歡那裡的吧? 可她既然決定出來,又決定回慕容沖身邊,自然不可能再回去。 最關鍵的是,楊定明知碧落對苻堅心有介蒂,甚至不肯叫他一聲父親,就絕對不會幫苻堅做事,慕容沖又怎會說碧落是苻堅派來的奸細?碧落那等孤僻而癡絕的性情,又怎堪忍受他這樣的無端指責? 高蓋並無子嗣,對這個少時便被自己養育著的義子自是情分深厚,眼見他談笑之際,雖然瀟灑自若,但一雙明亮的眸子,已經掩不住的焦灼擔憂,顯然用情已深,遂拍著他的肩,勸道:「不用擔心,那丫頭身手不弱,出不了事。中山王已經不要她,只要你找到,包管能抱得美人歸。」 「可我擔心……她已經出事了。」 楊定緊按窗櫺,怔怔望著窗外鬱鬱深深的野草,就如這一個多月來他心中的忐忑不安一樣,在夏日炎炎酷暑中,瘋魔了般往上竄著。當秦人的眼線稟知碧落失蹤,長安又遲遲沒見伊人到來時,他終於耐不住,丟下京中事務,也不管兩軍正處於戰時,奔往慕容泓部打探消息。 高蓋遞過一碗涼茶,笑道:「我瞧是天熱,你心神難定,自尋煩惱吧?」 楊定捧了茶,一氣飲盡了,方才問道:「義父,既說碧落是秦王奸細,可有人拿出證據來?中山王說碧落已經離去,那麼,有沒有人見她離去?她離去前,可曾有過異常行止?」 當日京城傳來的密信雖有兩封,但慕容泓將關於碧落的那封直接轉給了慕容沖,高蓋等人只知慕容暐的密旨,卻也不能與楊定提起。 細細回想片刻,高蓋也納悶起來:「沒聽說有什麼證據,這畢竟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我們也不好細問。但那日……我們剛商議了西進長安之事,離去時,中山王被濟北王殿下單獨留下了。尋常濟北王很少主動找中山王單獨說話,但……那天似乎把中山王留下來談了好久。後來隱約聽說中山王在山坡上喝了很多酒,還有不少人聽到中山王酒後的咆哮……第二日,便聽說碧落姑娘離開了……」 他疑惑道:「莫非是濟北王知道了什麼,告訴了中山王?平時中山王對碧落姑娘極是愛惜,一反常態喝得酩酊大醉,便是知曉了碧落有異心?」 可碧落沒有異心,只是有一個她自己根本無法改變的身世而已。慕容沖看著碧落在自己跟前長大,與她相知相惜,也不會相信碧落有異心。他所不能接受的,應該也只有碧落那個尊貴卻可怕的身世而已。 楊定的呼吸漸漸粗濃不定,眼中映了夏日的烈烈陽光,有颶風席捲過沙漠的蒼茫和驚懼。 他緩緩轉過身,有幾分吃力問高蓋:「中山王的住處在哪?」 慕容沖雖然不在軍中掌權,到底是皇室貴胄,慕容泓稟承慕容暐密旨統率部眾,自然也不得不認可他太宰兼大司馬這樣僅次於自己的地位,只是對他不披胄甲抬棺上陣之舉頗是不以為然,總算沒當眾給他難堪。 以他的身份,攻下塢堡後,自然可以挑選最寬敞舒適的屋宇居住。可楊定一路找過去,卻大出意料之外。 那處宅院甚是古舊,既無梧桐,也無翠竹,只有兩株槐樹枝繁葉茂,綠蔭如蓋,幾乎籠住了小小的院落。楊定侯在門外等侯親兵通稟時,只聞著清澀微香的槐花芳鬱中,夾雜了古宅特有的黴腐氣息,讓楊定不由地便猜測,這院中原來的主人,是否早被燕軍屠戳盡了? 輕歎一聲,正覺無奈之際,聽得院中有調弦試音的零落琴聲,錚綜悅耳;而親兵已過來引他前去見慕容沖。 來到正屋前,親兵側身將他讓進去時,楊定聽得慕容沖悠緩柔和的聲音傳出:「你熱麼?我彈曲子給你聽好不好?高山流水,陽春白雪,都很能清心靜氣,你一定愛聽。」 楊定幾乎立刻斷定,慕容沖是在和碧落說話。那個清雅絕俗的男子,大概只和雲碧落一人能那般的親近。 他沖了進去,差點將「碧落」兩個字喚出。 可古樸而潮濕的屋中,除了空落落的幾件案席和一副棺木,分明只有慕容沖,正微帶訝異地望著他,好一會兒才溫和一笑,將手中正調著的一架舊琴放下,站起身道:「楊將軍,別來無恙?」 楊定自知失禮,忙上前相見:「許久不見,殿下風采更勝往昔!」 「哦?」慕容沖笑了笑,請他坐了,令人奉上茶來,才道:「往日受制於人,每每想起,夜夜噬心齧骨,自然不如現在逍遙自在。」 他瞥一眼楊定,笑道:「可楊將軍比那年五重寺相見,倒清減了不少!當日之事,著實虧了楊將軍了,本王一直想著要好好謝你,可惜始終不曾有機會。」 他的確和原來一般溫雅有禮,偏又不失出身皇室的清貴矜持,讓人忍不住為之敬服親近。可他那親切的笑容後,一雙如寒潭清寂的眸子,幽黑得如無底深淵,總讓楊定感覺到看不透,便如看不透這世事無常、翻雲覆雨一般。 或者因為這屋中的陰暗潮濕與外面的烈日炎炎反差太過明顯,明明慕容沖也和普通騎兵常曝走於酷暑之中,他的面容居然更加白皙,那種汰盡了血色的如雪潔白,與這古舊的屋宇顯得很不協調。他的一蹙眉,一勾唇,俱是完美無瑕,清逸如仙,甚至讓人有恍如身處夢中的錯覺。 楊定本也稱得上容貌俊朗英挺,可與這樣風華絕世、不若俗塵中人的清好男子,卻又無法相提並論了。此時,他更是忍不住的嘆息:「殿下不用謝我。雲碧落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絕不可能眼看她和她最摯愛的男子出事而袖手旁觀。」 「最摯愛的男子……」慕容沖神情微微凝滯,一抹笑意,說不上是悲傷還是幸福,緩緩自眸中蕩漾開去。那是楊定進屋以來,第一次看到他清寂寧謐的眸子有了一點不同的情緒。 他默默打量著慕容沖,忽然之間心都收縮了一下,如被雪水驟然澆過,許久才能透一口氣,在慕容沖暗含揣度的注視下,緩緩說道:「殿下,楊定冒昧,可否請碧落姑娘出來見上一面?她與我一起自千軍萬馬中殺出,也算是生死摯交,我來探我義父,也很盼著見她一面,敘一敘舊日情誼。」 慕容沖眉眼不動,纖長有力的手指握緊陶制茶盞,指骨凸起處隱現淡碧的青筋,許久才略略放鬆,摩挲著粗制的陶盞,輕輕笑道:「楊將軍,你來晚了。碧落……已經離開了。」 「離開?去了哪裡?」楊定坐直身體,緊盯著眼前俊美得不像真人的男子,並不掩飾自己灼燒的急怒。 慕容沖緩緩提盞啜了口茶,眸子沉寂無波,連聲音也平淡如水:「她已長大了,愛去哪裡,便去哪裡,我不會再管她。」 「你撒謊!」楊定忽然便失控地高叫,一掌擊在案幾上,雙目灼如烈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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