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慕容沖放開她時,她的面色之蒼白,已經不下於慕容沖,濃黑的長睫不斷悸動著,依然在忍耐著身體的劇痛,卻已無力睜開。

  脖頸上的血基本止了,可因為不堪那等近乎淩虐的歡愛,另一處又流了很多血,緩緩自光潔的腿部流下。

  喘著氣,慕容沖將她攬到懷中,略帶了幾分無力,輕啄著她的面頰,喃喃地喚:「碧落,碧落……告訴我,那些不是真的。」

  碧落睜開驚惶的黑眸,無措地望著蹂躪了自己,卻顯得如此脆弱的男子,張了張唇,終於嗚咽道:「碧落喜歡沖哥。」

  慕容沖便笑,滿足而又不甘地笑:「慕容沖也喜歡雲碧落,不管她做了什麼,都只喜歡雲碧落一個。」

  碧落也笑,哽咽地笑著,輕吻慕容沖汗濕的胸膛,輕嗅慕容沖的氣息,環著他的腰,低低說道:「碧落也喜歡慕容沖,不管他做什麼,也只喜歡慕容沖一個。」

  慕容沖將她摟得更緊些,兩人的每一處肌膚都最緊密地結合相抵著,輕聲道:「有人騙我,有人在騙我說,碧落是苻堅的女兒,早與楊定有染,回到我身邊是別有用心。我知道他們在騙我,我的碧落,明明才是第一次,我的碧落,明明只為我著想,我的碧落,明明從小兒在我跟前長大,他們怎能這樣騙我?」

  他彷徨的眼睛,直直望入碧落的黑眸,誘哄般柔聲道:「碧落,你告訴我,他們在騙我,你根本不是那老賊的女兒。我的碧落從不騙我,碧落說不是,就一定不是。」

  碧落不敢說話,只將手臂用力地環著慕容沖,依偎著最後的溫暖,一雙黑眼睛,同樣彷徨無措地畏怯躲避著,如摻進了無數細碎瑩白的冰霰。

  慕容沖聲音愈發低了下來,如同幼獸被逼到絕境時近乎哀求的低鳴:「告訴我,碧落,說你不是……如果你真喜歡我,就這麼告訴我,我一定信,一定……」

  碧落搬著慕容沖的脖子,貪婪地親吻著他那慘白卻依然絕美的面龐,大顆大顆的淚珠那樣不可抑制地湧出,嗚咽道:「沖哥,忘了那些好麼?我的……父親對不住你,我補償你……你可以欺負我一輩子,我還會一輩子待你好……」

  慕容沖的身軀慢慢僵硬,他吃力地坐起身,想笑,那笑容卻比哭更難看。而他的眼神,已漸漸冷銳,如一把堅硬鋒利的刀:「好,你告訴我,怎麼補償?從皇子到孌童,我是大燕國的亡國烙印,我是慕容氏的奇恥大辱,我是大秦國的飯後談資,我是長安城的絕世笑柄!『一雌複一雄,雙飛入紫宮!』呵呵,連三歲孩童都在競相傳唱的鳳皇歌謠啊!你倒是告訴我,怎樣才能補償,讓這一切,當作沒有發生?」

  碧落無言以對,只是流著淚,悲傷悽愴地喚著:「沖哥,沖哥……」

  慕容沖將臉龐掩入雙掌中,好一會兒,才移開手掌。

  除了眼眸的迷蒙暗昧,他已經恢復了鎮定和優雅。

  他甚至展露了一個比月光更清逸美好的笑容,才握住飛景劍,抵住碧落咽喉,輕柔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說?我都會依你。」

  望著劍尖凝結的血珠,碧落忽然間也安靜下來。

  「有。」她低低說道:「找一個比我好十倍的女人,好好愛你,愛你一輩子。」

  好容易恢復的平靜,刹那間被擊打得支離破碎,如被一個浪尖撲進水底的滿池月影,迅速失了光華明潤,唯餘無數撕裂的細碎光影,將人紮到體無完膚。

  「呀……」

  那一夜,那個帳篷中,傳來比夜梟更難聽的淒厲悲嚎,驚醒了數萬甲兵。

  有人說,那是中山王的聲音;也有人說,不會,那聲音,根本不像是人類發出……

  苻秦建元二十年仲夏,原燕濟北王慕容泓,按原燕主慕容暐密旨,重建燕國,改年號燕興,任大將軍兼司徒。

  此時,其叔父吳王慕容垂已在關東建立了一個以燕為國號的政權,與被苻秦所滅的前燕相對,被稱作後燕。

  與後燕所在的關東相對,慕容泓臨時在華陰所建燕政權,被稱為西燕。

  §憐薄命 斷腸盟言如何訴

  西燕建立後,慕容泓率部眾十余萬人,西逼長安,索要燕帝慕容暐。

  任大司馬一職的中山王慕容沖隨行軍中,腰佩雙劍,手握銀槍,卻不著盔甲,僅穿一襲素白衣衫,跨一匹華騮馬,如同一輪清澄皎月,在大片烏甲中出塵絕俗,風姿無雙。

  和他一樣引人注目的,是緊隨他身後的一具棺木。中山王說,如他戰死,可即時裝入棺木安葬。人皆道中山王懷抱戰死決心,此乃哀兵必勝之態。

  拔營前夜,中山王慕容沖愛妾雲碧落失蹤。慕容泓、高蓋等詢問,慕容沖告知眾將,雲碧落乃苻堅所遣奸細,被他發覺後逃去。眾將無不詫異,待要細問時,中山王談笑晏晏,溫雅依舊,並無異常,只得罷了。又有人猜測必是慕容衝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悄悄放了她走,否則,以她一己之力,被揭發後,怎能從千軍萬馬中逃脫?

  燕軍西行速度極慢,每至一處城池或稍大堡鎮,慕容泓便下令攻入其中駐紮休整,放縱手下擄掠糧草物資,充作軍用。因此燕軍所過之處,村堡為之一空,人煙幾絕。

  燕軍上下都盼著盡快攻下長安,接回燕帝,好返回關東故鄉,如今慕容泓行事拖遝,令諸將很是不滿,常有將領到慕容沖處訴說,希望能趁著秦王苻堅親自領兵征伐姚萇、長安空虛之際,趕快將長安拿下。

  慕容沖帶了諸將去找慕容泓時,慕容泓認為長安城池堅固,不易攻打,只想以兵勢威迫苻堅就範,交出慕容暐就罷了。眾人無奈,只得隨他拖延下來。橫豎關中經了二十多年的太平年歲,各處塢堡倉廩充實,攻下一個大堡來,夠全軍吃一陣的了,只可憐了堡中百姓,一場力量完全不成比例的仗打下來,男子幾乎沒有活下來的,而女子正好做了燕軍酒足飯飽後的好消遣。

  這日燕軍攻下一處堡鎮駐紮了,高蓋正和幾名將軍計算著,自從華陰出發,已經行了近一個月,才不過走了兩百里路,像這樣走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達長安。

  正嘆息時,忽聽外面守衛稟報,說有人自稱是高將軍的義子,在堡外求見。

  高蓋笑道:「莫不是定兒來了?我還以為我反了苻堅,他這輩子都不會再來瞧我呢!」

  眾將聞言大笑:「不如把他也拉了來,從此父子團聚,豈不是好?」

  高蓋搖頭道:「他是氐人,從小就呆在秦國,恐怕不成。不過大概可以勸勸他,讓他離了長安,不要和咱們為敵。」

  遂叫人快去請進來。

  彼時各方混戰,父子、兄弟或親戚在不同敵對勢力之中,也是常有的事。比如慕容泓、慕容沖都起兵叛秦,苻堅把他們的皇兄慕容暐叫去大罵一頓,見他肯寫勸降書,便依舊讓他留在秦國做他的尚書令,其他慕容氏為官的,也不曾責罰或免職。如楊定這般身在苻秦為官,卻有個西燕大將為義父的,也不少見。只是在這等緊要關頭,能跑來認親相會,也夠怪異了。

  一時過來,果然是楊定,依舊一身杏黃的衫子,斜插華鋌寶劍,懶散明朗的笑意,拜見過高蓋後,便坐在一旁案邊,自在地喝茶吃果子,聽眾將談笑。

  眾人猜得楊定此時來找,多半有事,陸續也便告退。高蓋拍拍楊定的肩,笑道:「秦王不給你好的吃麼?瞧你怎麼又瘦了?」

  楊定大歎苦經:「沒辦法,相思使人老啊,只瘦一圈算是好的了,再找不到我想找的人,只怕我要變成個白鬍子老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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