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慕容沖面容驀地森冷,半帶譏嘲地盯著楊定,卻不說話。

  但聞刀劍出鞘之聲不絕於耳,廂房那些本在休憩的近衛已被驚動,沖了過來,持了兵刃趕到門前,鋒刃的尖銳光芒,被辣毒的日頭反射著,毫不容情地投到楊定臉上,只待慕容沖一聲令下,楊定休想再活著走出這間屋子。

  楊定素來聰慧,哪能不知目前身處敵營,絕不能意氣用事?但他盯著慕容沖腰下的雙劍,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動,雙掌按於案上,挺直脊樑,一字一頓道:「魏文帝所鑄三把寶劍,飛景,流彩,和華鋌,形制相同。但碧落一直認定,只有流彩和飛景才是一對。不管她去了哪裡,流彩劍從不離身,除非……她死!」

  慕容沖腰間兩把佩劍,形制相同,一把嵌翡翠,一把嵌羊脂玉,正是飛景和流彩。

  慕容沖想笑,可唇角牽動了一下,居然沒能再露出那如面具一般與他相依相隨的微笑來。

  沉悶的「卟」地一聲,慕容沖手中的陶盞忽然碎了,淡黃的茶水,褐黃的茶葉,伴著殷紅的鮮血,淋漓而下,迅速汙了那素白無瑕的衣衫。

  慕容沖低著眸,木然地望著捏碎在指間的茶盞,以及指縫間潺潺而下的粘膩鮮血,竟似無知無覺,不知痛,不知燙,更不知自己失魂落魄,心神無著。

  楊定用力地喘息著,努力讓自己透過氣來,可發出的聲音,依然是如此的嘶啞,甚至……有著近乎瘋狂的驚恐:「你……你殺了她!你已經殺了她,是不是?是不是?」

  盯著慕容沖身後那具棺木,那具慕容沖始終帶在身畔的棺木,楊定的兩眼,再也無可抑制地迸出淚光來。他的臉色,幾乎也已和慕容沖一樣雪白。

  「慕容沖,慕容沖!」他猛地沖過去,便要去抓慕容沖,發了狂般叫起來:「這棺木……這棺木中裝的,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慕容沖一掌斬在楊定抓向自己的臂腕上,避開他的攻擊,向後退了一步,顫著唇,撫住了那具棺木。

  門外的近衛見機不對,早便高喝著,一擁而入,刀劍齊齊指向楊定要害。

  楊定盯著慕容沖和那具棺木,似失了全身力道,由他們緊執了自己雙手,將自己迫得無力地跪在地間,禁不住地肩背搐動,含著滿眶的熱淚,啞了嗓子帶著希冀問道:「你不會殺她,對不對?她為了你性命也不要,父親也不認,連做人的尊嚴都可以拋得遠遠的,你怎會殺她?你怎捨得殺她?」

  慕容沖張開唇,發出低沉痛楚的一聲嗚咽,額間大滴大滴的汗水滑落,粘住了墨樣的長髮,良久,才抬起空洞的眼眸,揮手示意眾衛士退下。

  十余名親衛互視幾眼,方才放開楊定,慢慢退向屋外。

  這時,慕容沖低低喚道:「小鐘……」

  其中一名近衛立刻又從屋外跑來,屈身道:「殿下,屬下在!」

  慕容沖無力地順了棺木倚跪下來,顫抖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著那冷硬的棺木,如同撫摸那黑緞般的一頭青絲,繾綣而纏綿。

  「沒事了,沒事了……」他空茫地靠住棺木,身體如枯木般僵硬著,像被掏空了靈魂的美麗偶人,空落落地說著:「其實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哦……已經二十七天了。最初七八天,只要我同她說話,她便喚著沖哥,低低地哭著,後來,聲音越來越低了……從第十四天起,便再也沒有過任何聲息……我的碧落……」

  楊定已經駭得呆了,如給天雷擊中般不可思議地定在當場,瞪住慕容沖,瞳仁收縮,再收縮,凝成針尖那樣細銳的一道,終於發出一聲不成音調地怪叫,猛地撲躍過來,按住慕容沖,一拳接著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臉上、胸前,失了魂般慘聲吼道:「你瘋子,你瘋子!你……你竟把她活活釘死在棺中,你瘋子!你瘋子!」

  慕容沖沒有掙扎,由他瘋了般打著,一拳拳結結實實砸在自己身上,努力還想擠出笑來,可神情卻比痛哭更是慘澹無光:「是,我瘋了,她也瘋了!我把她扔進棺中,讓她在裡面等我,等我殺了她的父親,再去陪她。她居然就乖乖呆在裡面,真的沒有出來……」

  §玉簟秋 曾歎情愁花知否

  楊定滿臉是水,分不清是汗,還是淚,打疼了的拳漸漸麻木而無力,連整個身軀都如被抽去了骨髓般軟倒在地,只死死地盯著棺木,似要把那楠木的側板看穿,看到躺在其中的女子。

  看看她,是不是還那般色若梨花,冷若寒冰;看看她,是不是還有著很軟很溫暖的身軀,讓人再苦難,也掙扎著要從奈何橋邊爬離,只想去偎依擁抱;看看她,是不是還能或溫柔或清冷地連名帶姓喚他,楊定,楊定……

  即便在你的心目中,我永遠趕不上你的沖哥萬一,你還是我想用一生守護的唯一……

  你離去了麼?你就這麼離去了麼?

  那我還能去守護誰?我還能用這一生去守護誰?

  楊定攤開手掌,攤開自己空空的手掌,看著那冰冷的指尖在顫抖著,顫抖著,忽然發出一聲狼嚎般的慘叫,反手拔出華鋌劍,徑刺慕容沖心臟處。

  他一定要挖出他的心來,好好看一看,看一看這個碧落傾盡生命去愛的男子,擁有的,究竟是怎樣的一顆心!

  慕容沖仿佛發出了低低的嘆息,慘澹如死的神情,瞬間輕鬆下來,倚靠於棺木之下,依稀又聽到那女子用只對他一人才展現的如水溫柔,喚著沖哥,曳一條天青色的絲質長裙,向他飛奔而來。盯住那追魂奪魄的明亮劍鋒,他居然輕輕地笑了,寒潭樣的眸子刹那清明,如剛出世的嬰兒般明淨得不惹塵埃,又帶了種解脫般的歡喜。

  ……不披戰甲,素衣上陣。那悍不畏死的宣言中,有多少是一心求死的癡意流露?

  但楊定的迅捷一劍,並沒能如他所願,或者也是如慕容沖所願,刺達慕容沖的胸膛。

  「當」地一聲,火星四濺,他的華鋌劍被架住了。

  竟是方才被慕容沖叫住的侍衛小鐘。

  他惶急地看著自己的長劍抵不過楊定的寶劍和他憤怒之下的巨大力道,已經缺開了一個大口子,堪堪要斷,忙一矮身攔到慕容沖跟前,翼護住慕容沖的身體,對著楊定再次刺來的華鋌劍,高聲叫道:「楊公子,中山王沒有殺碧落姑娘!」

  楊定劍尖逼住小鐘,打著寒戰慘笑:「我寧願……他一刀把碧落給殺了!把她活活釘在棺木中等死,他……他到底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楊定的劍尖又在止不住的顫抖。

  他實在沒法想像,一個會說會笑會動情的活生生的雲碧落,怎樣被最心愛的人封閉在黑暗狹窄的空間,苦苦哀泣,苦苦支撐,然後一天比一天痛苦地枯萎死去。

  這一世的淚水,仿佛都在這一刻找到了決口,沒完沒了地傾泄著,楊定卻感覺不出自己的淚,只感覺得到自己的痛,仿佛心口被人剖開,一刀一刀生剮著那顆流淚又流血的心臟,痛得整個身軀快要炸裂一般。

  努力穩著劍,他已決定要一次刺穿這個膽敢攔住自己的侍衛,再把慕容沖的心臟刺穿,問問他,知不知道什麼才是痛……

  可小鐘居然也流淚了。

  這個年輕的侍衛居然抹著眼淚說道:「可棺木並沒有釘死!碧落姑娘只要稍稍用力推一把,就能出來……可她始終沒有出來……」

  「什……什麼……」楊定聽不懂,真是聽不懂。

  小鐘護著自己的主人,顫著聲音道:「棺木上留有出氣孔。兩天后殿下見碧落姑娘沒出來,甚至還吩咐過我,他不在時,可以放點吃的到棺木中。他說他不想見到碧落姑娘……可殿下……其實盼著碧落姑娘可以有力氣自己走出來。可碧落姑娘一直沒出來,越來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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