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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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河邊,紅蓼花繁,黃蘆葉亂。一艘甚是豪華的高大樓船停泊在岸邊,翹簷如飛,朱木蘊光,雕了連綿遊魚的花紋,數串畫著水墨山水圖案的綾紗紅燈籠,正在江風中飄搖翻舞。 葉落紛飛中,有鏗鏘的擊節聲,伴著男子沉鬱而激昂的歌聲隨風傳送。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蕭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正是漢武帝當年到汾陽祭祀後土,在汾河聞南征大捷時所作的《秋風辭》。雖是慷慨激越,卻不乏盛至頂點而樂極哀來的感慨。可那種感慨,也不過是帝王才擁有的志得意滿後的調劑。 眼前那男子的歌聲之中,更是覺不出流年易逝、人生虛無的悲哀來。 只因這男子,方才二十出頭,容貌俊偉,鮮衣華服,舉止驕矜,行動之間,自然流露出一派出身名門的貴氣來。 他正是苻堅的愛子,平原公苻暉。 「平陽太守慕容沖,拜見殿下!」慕容沖從從容容上前,如儀叩拜。 碧落緊隨其後,跪拜下去,卻聽苻暉正揚聲和身畔擊節之人道:「楊定,本以為你這些年流落在外,定然俗了,不想倒也懂些音律。不過咱們氐人性情豪闊,重的是上馬殺敵,所向披靡,大是犯不著去學什麼琴笙鼓簫,弄得扭扭捏捏跟個娘兒們似的,還讓人以為是以色事人的娼妓呢!」 這樣明顯別有所指的話語,就差沒指著慕容沖鼻子大聲譏嘲,譏嘲他不過是天王身邊最下賤的枕邊孌童了…… 碧落不知苻暉當年與慕容沖有怎樣的過節,以致這樣當面羞辱,不由擔憂地望向慕容沖跪于前方的身影。但慕容沖並不見有任何異樣,只是肩背彎曲,似有些僵硬。 這時,只聞一個熟悉的聲音笑著回答道:「天王富有天下,崇尚漢學,既愛咱們氐人的大韶樂,也愛江東的白紵舞。楊定秉承天王訓示,一面苦學武藝,不敢忘本,一面也對韻律一道多有涉獵。殿下這一曲《秋風辭》,字正腔圓,深得三昧,想來殿下也曾用心鑽研過漢人詩樂,才能如此文武全才,天下罕見。」 碧落抬頭看時,正是當日隨高蓋一起來過平陽的楊定,卻不知怎的又跟隨到了苻暉身邊,此時正一邊妙語解圍,一邊含笑望著慕容沖和自己,灑脫之中,隱隱可見一抹憐憫和擔憂。 他雖也是家國盡喪,可到底也算是氐人吧,苻暉待他,顯然要溫和許多。當下聞言,已和顏悅色地道:「嗯,不愧是仇池楊氏後人,果然有見地。怪不得父皇特地召你進京,想委以重任呢!」 楊定微笑,取了擊棍,有一聲沒一聲地散亂敲著,見苻暉只是端了茶坐在一旁緩緩喝著,對久跪的慕容沖及從人視若無睹,只得提醒道:「殿下,平陽太守已跪等多時了。」 苻暉仿若剛剛才看到慕容沖,站起身來,失笑道:「可不是嗎?這可是當年大燕的中山王啊!更是我父王在懷裡抱了三年的鳳皇兒,怎可久跪?」 他轉頭喝令身畔從人,「還不去扶起我們的鳳皇兒呢!若是跪壞了他,父王可饒不了你們!」 第四章 江如練 寒枝揀盡無處棲 慕容沖小名鳳皇,素來只有親密至親方才如此喚他。他獨處平陽,已不知多少時日未與宗親相見,更沒人敢用小名相呼,如今由苻暉喚出,言辭之中,卻已是極盡羞辱,饒是他性情隱忍,涵養非常,此時那白皙的面龐,也不由泛起了紅潮。 碧落心中大怒,只覺再也無法忍耐。正要站起說話時,忽覺衣襟被慕容沖一拉。她抬頭看時,見慕容沖已順勢立起身來,唇角彎著一抹優雅得體的笑紋,恭敬地道:「謝殿下!」 千般不悅,萬樣屈辱,都似在他恬淡寧謐的一聲道謝中,如流雲四散,半點不露聲色。 苻暉見慕容沖這般低聲下氣,倒也無可奈何,遂令人賜了座,閑問了幾句平陽近況,忽然話題一轉,似笑非笑地望向慕容沖,「鳳皇,雍州與平陽相處頗近,王皮謀反之事,你事先不曾發現過什麼跡象嗎?」 慕容沖斂袖垂首,從容應道:「下官才識有限,身為平陽父母官,已覺甚是吃力,以致不能顧及周邊城郡,這是下官之過。下官回府後,一定上表向天王領罪!」 「少給我假惺惺的!」苻暉立起身來,啪的一聲將青瓷茶盞擲碎在甲板下,琥珀色的眼睛已不掩怒意,「誰不知道父王素來英明,獨被你們這些外族人的巧言令色迷了心智,才對你們大加寵用!你上表領什麼罪?大約又是想告我一狀,讓我領受一頓鞭子吧!」 慕容沖神色微變,努力維持著一絲笑意,又在一旁跪下,將頭深深磕了下去,低聲道:「下官不敢。」 苻暉揚起一腳,踹在慕容沖胸前,冷笑道:「白虜賤奴!這天下,還有你不敢的事嗎?只怕連翻天你都敢!」 因鮮卑人大多皮膚白皙,因而對鮮卑慕容不滿的秦國臣民,常呼之為「白虜」。但敢當面如此羞辱昔日大燕皇子的,倒也不多。 慕容沖給踹了一腳,悶哼了一聲,便已撲倒地上,眼瞼深深閉合,強掩著極淩厲跳躍著的光芒,卻忍不住喉中上湧的腥味,噗地吐出了一口鮮血,在秋日裡萎黃的青草上跳躍著。 碧落大驚,再也顧不得,徑撲上前,扶住慕容沖,叫了聲「沖哥」,已按住寶劍,狠狠地瞪住苻暉。 苻暉定睛將碧落一看,已呵呵笑了起來,「到底不愧是傾國傾城的鳳皇兒,連身邊的侍從也漂亮得跟女人一樣!難道你當孌童當上了癮,開始帶徒兒了不成?」 碧落氣怒之極,正要拔劍而起,慕容沖的右手忽然斜剌裡伸出,迅速將她拔劍的手按住,有力地將寶劍生生給按了回去,同時飛快地瞟了她一眼。 蒼白卻絕美的面龐,一抹苦澀,一抹擔憂,一抹警告,還有一抹欲語還休的猶豫。 碧落忽而心軟,無力地垂下手,而心口中,已似給人千針萬針輪番紮刺般疼痛著。 她一向知道慕容沖在秦宮中受盡委屈,可親眼看到這樣的委屈,又是兩回事。 連她都不可忍,想要仗劍反抗,那麼,分明有著一身極高武功的慕容沖,他又在用什麼樣的意志在忍耐著? 忍耐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慕容沖依舊垂著眸,正待說話,苻暉身畔一名隨從忽然俯下身來,湊到苻暉耳邊低語了幾句,一雙眼睛卻望著碧落,頗有猜忌之色。 苻暉立時收去了戲謔淩辱之色,立起身來,走到碧落跟前,琥珀色的眸子如釘子般尖銳,牢牢釘在碧落身上,然後緩緩吐字,「你,前段時間去了雍州?」 碧落手心立刻沁出汗來。 她忽然想起了,她似乎見過那名隨從。 那隨從,正是吏部侍郎林景德的侍衛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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