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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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碧落身體一顫,立刻抬起了頭,本來迷蒙的眼神在瞬間恢復了清亮,「沖哥,你醒了?我給你倒茶去。」 「不用了。」慕容沖也坐到那塊茵席上,握了碧落的手,微笑著柔聲道,「昨晚又讓你辛苦了!」 碧落微笑搖頭,「沒有,昨天沖哥睡得很沉。我只是怕你半夜裡醒了口渴,所以守了一會兒,竟睡著了,真是沒用。」 慕容沖淡淡一笑,也不揭破她那善意的謊言,只是將目光投向窗外透入的微微晨曦,出了片刻神,才輕聲道:「秦國越來越強大,想對付苻堅,也就越來越困難了。」 碧落剛從睡夢中清醒,除了慕容沖略顯憔悴的面龐,旁的事情聽來,居然都有幾分猶在夢中的錯覺。她抿唇微笑著,如昨日一般勸慰道:「我們慢慢等著,一定會有機會。」 慕容沖回身盯住碧落,眸光很尖銳,「十年,我已等夠了!他還好好地活著,君臨天下,俯視蒼生,志得意滿,將我們的性命攥在手中!」 碧落再不知他有何打算,只怕說多了更惹他不悅,遂只低了頭,握著慕容沖的手,用自己手上可憐的溫度去溫暖眼前的男子。 慕容沖的手指雖是纖長雅潔,卻並不光滑,手掌中有疊疊的厚繭,就如碧落自己一般,正是蟄伏多年苦苦修習劍法的見證。 將後背倚著床榻,慕容沖的神情帶了幾分空茫,輕歎道:「北方已是苻氏的天下,不論是鮮卑慕容、羌人姚氏,還是涼州張氏、仇池楊氏,縱是萬分不服,也不敢與苻堅為敵。這天下,能動搖大秦地位的,也許只有苻堅自己了。」 「苻堅自己?」碧落茫然。 天下大勢,本不是她所感興趣的。只為慕容沖每時每刻都關注著各方勢力的動態,她才也跟著瞭解了很多本不該是女子想瞭解的百變政局。 「是,他自己,他自己的野心。」慕容沖的嘴角彎過一抹淺淺的弧度,很柔潤的弧度,但面龐的輪廓,卻越發分明。「知道嗎,苻堅是個很自信的人,如今百戰百勝,更驕矜異常了。他這一生最崇拜的人就是漢武帝劉徹,因為劉徹有著最強大的帝國,連匈奴西域,或被他趕得遠遠的,或者向他俯首稱臣。如今,他同樣也派了人去征伐西域諸國,設置西域都護,正是希望走上漢武帝的道路。可惜,他還有個偏安江東的南朝晉國莫之奈何……」 秦皇漢武又如何? 當年的鐵桶江山,幾百年過去,已不知換了多少代的帝王。這近百年來,北方更是頻頻動亂,各族首領相繼割據稱王,你方唱罷我登場,一派支離破碎的景象,直到近年苻堅一統北方,才算安定了些。 可苻堅縱是能成就秦皇漢武那樣的功績,終究可逃得過那抔黃土? 百年之後,誰又說得准,他的子孫是否還能守住他的江山。 碧落不想去推究那位大秦天王的心思,只順了慕容沖的思路說道:「沖哥的意思,晉國是秦國的對手,如果晉國向秦國用兵,北方就會大亂?」 慕容沖嘲諷地一笑,「晉國?那群逃到江南的士族高門子弟,終日裡研究老莊,崇尚清談,敢無事向大秦用兵的,大約只有那個已經死去的大將軍桓溫了。」 碧落總算悟了過來,「晉國無大將,所以秦王應該有心向晉國用兵?」 慕容沖微眯著眼,輕歎道:「可惜,朝中群臣莫不安於現狀,除了慕容氏和姚氏,都反對苻堅用兵。現在這時候,只要有人再堅定一下他用兵的信念,他一定會動手。」 一統河山,正名天下,在青史上留下最燦爛的一筆,哪個霸主沒有這樣的野心?對於從小學習漢家文化的苻堅來說,氐人越是曾被視作胡蠻,他越想通過文治武功來顯示自己的無上地位吧。 而這種站於制高點的帝王戰略,對於秦國朝臣來說,卻沒有太大的吸引力。 碧落猛地想起慕容沖昨日所說的兄長想犧牲他的話來,失聲道:「四公子不會想讓你去勸苻堅用兵吧?」 慕容沖冷笑道:「為何不會?他聽京中我那皇姐傳來的消息,說那苻堅甚是思念我,只是懼於流言,不願下旨召見而已。轉眼十月廿八是他的生辰,若我親自前去道賀,他必定很是歡喜。我若趁機請求留在京城,然後找機會勸他一統天下,成就令名,說不準他真會聽進我的話。」 他口中這樣說著,抓握碧落的十指卻越攥越緊,渾然天成的優雅氣度雖是不改,可眸中的恨意和怨毒,已是無可掩抑。 他從十年前離宮,就再也不曾去過長安。巍峨皇宮,紅磚金瓦,盤龍戲鳳,對旁人是富貴和權勢的象徵,對他來說,卻是最殘忍最屈辱的噩夢。紫宸宮裡的一磚一瓦,一枝一葉,都曾見證當年那個小小少年在光鮮優雅的表像下,忍受了多少個欲哭無淚的黑夜。 「你不用去啊!」碧落由著慕容沖幾乎將自己的手抓出血痕來,有心想將他那些混帳宗親大罵一頓,可一眼看到慕容沖眼底的傷痛,到底不忍,只柔聲勸道,「慕容家還有你叔父和三哥在京城,還有你的姐姐清河公主,他們會勸苻堅用兵的。」 「他們勸了,但苻堅未置可否。而清河,自我出宮後就漸漸失寵了。有時兩三個月才能見著苻堅一面,大約也不敢去提這些軍國大事,自招嫌疑。」 碧落蹙了眉,不作聲了。 這些事,慕容沖極少和她如此細談,原也輪不到她來置喙。她所能做到的,不過是照顧好慕容沖的飲食起居,聽他命令,辦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比如,刺殺林景德。 披了衣,她扶起容色憔悴的慕容沖,叫人準備洗漱之物,並準備早飯。 當日苻暉的到來,已在意料之中。 但他居然沒有進平陽太守府,而是直接召慕容沖到他泊在汾河邊的大船上去說話。 慕容沖聞報,只得整了衣,令人駕了馬車,前去相見。 碧落見他雖是不改素日的優雅從容,但眼底卻是異常的幽黑,憶及前日提到苻暉時他異樣的表情,自是不放心,遂著了男裝,佩了流彩劍,扮作侍從,緊隨在他的身後。 慕容沖沒有阻止,由著她上了車,在自己身側坐下。他眼神縹緲地往窗外遠望了許久,忽然自語似的低聲道:「苻堅很喜歡黑眼睛的女子。」 碧落心頭似給什麼抽了一下,忙大聲笑道:「咦,這話奇了,誰的眼珠不是黑色的?」 慕容沖依然看向窗外,平靜地說道:「北方有些異族人,眼珠會是綠色或藍色的。秦國境內的人,乍一看的確都是黑眼睛,但細細看去,大多是深褐色或淺褐色,很少有人會是純粹的黑眼珠——像黑夜一樣的顏色。」 碧落只作沒聽到他的話,絞著自己的衣帶,默默地將臉別開去,盯著車廂頂部細細繪著的青青蘭草,似在欣賞工匠精美的手藝,卻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怦怦亂跳。 沖哥的話是什麼意思? 她的眸子,的確幽黑如夜,是很罕見的接近純粹的黑。 慕容沖終於沒說更多,甚至在下車時,還輕輕拍了拍碧落緊繃著的身子,溫和地微微一笑。 那一笑,如貴重的黑寶石迸綻著晶瑩明澈的輝芒,刹那便將碧落心頭堆積的陰霾驅除得乾乾淨淨。 她一定是多心了。 慕容沖,與她相依相伴十年的慕容沖,即便從不曾親口說過一句「喜歡」,但她也敢斷定,他的心裡是有她的。 他只是太專心於他自己的仇恨與家國大計,而不能俯下身去,仔細看一眼一直守在身畔的這個紅顏知己。 於是,她還了慕容沖一個笑容,暖若春陽,燦若春花,明媚無雙。 那日天氣並不好,蒼山碧水,都灰濛濛地浮了層虛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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