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碧霄九重春意嫵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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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未著盛裝,眉目雖不失以往尊貴美貌,卻已憔悴得多,眼瞼下方有脂粉不曾掩去的青黑眼圈。穿戴也是普通,隱杏花紋的深青衣衫滾著暗金的邊,一根素銀長簪綰起如雲的長髮,只在簪頂上鑲著枚拇指大小的明珠。 「你來了……」唐承朔並不客套,只是輕輕嘆息著。 「我來了。」 宣太后微笑,神情卻有些飄忽,走到唐承朔床榻邊時,便有一滴兩滴的淚珠滾下,簌簌地落到前襟。 唐承朔歎道:「我前兒又夢著晴柔了。我做夢……我們剛認識時在草原上騎馬,晴柔想跑到最前面去,卻摔下來了。我倆一起喊她,小宣……」 「小宣……」宣太后喃喃地念著,「是啊,那時,大家叫我大宣,叫妹妹小宣……草原的天空比北都的藍,比北都的高,更比北都的清澈。我本以為……本以為我們可以那樣快快活活過上一輩子。」 「晴婉……」唐承朔的眼中,也慢慢洇上了水霧,呻吟般喚著,「如果當年我深入北赫時不曾誤傳死訊,那我們又會怎樣呢?」 「會怎樣……」宣太後坐在我原先坐過的那張六足杌凳上,執了唐承朔枯乾的手,恍惚道,「我大約不會是太后,你也不會是攝政王。」 聽到二人的話題越發私密,隨著宣太后前來的老宮女已向著唐天重兄弟打著手勢,示意他們回避。 唐天重慢吞吞地落在後面,面對長輩間淚落漣漣的生離死別,他的黝黑眸子幽谷深潭般平靜無波,看不出任何悲喜。只是想起他曾那般毒罵他的太后姨媽,這種平靜著實令人心悸。 臨踏出門時,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往我這裡掃了一下。 他自是知道我還在屋裡的,而這屋中最易藏身的,便是眼前這面四開的山水屏風了。 老宮女關了房門,卻自守在門口,望著眼前落淚的兩個人,竟也紅了眼圈,拿著絲帕拭淚。 我再不知唐承朔留我下來,打算告訴我些什麼事,也只得屏聲靜氣,從烏木的欞格間留心觀望著。雖不曉得這兩人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此時只覺滿屋的氣氛悲傷壓抑,似沉睡了多少年年的情緒,都已積壓到了某個界限處,即將噴薄欲出。 只聞唐承朔歎道:「晴婉,我終究是不甘的。那道死訊,分明就是皇兄令人傳出,而你竟如此匆促便嫁了過去。縱是你父母有你父母的打算,你自己便不曾……好好思量過嗎?你只怪我攝政後淩迫你,卻不知……卻不知我都惱恨多少年了……」 宣太后將袖子掩著唇,似在努力咽下傷懷,沙啞地哽咽道:「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可先帝駕崩後,你是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何況……還有晴柔。若不是你總入宮來,她怎麼會走上那條絕路?」 「晴柔……」唐承朔歎道,「我想娶的,並不是她。她也清楚我的心思,便是待她再好,也難免有心結。我對不住她,也不怪天重他……唉!晴婉,天重那孩子,你需多擔待些。」 「天重……」宣太后仿若傷心,又仿若憤怒,加重了聲調說道,「其實……我倒盼他能多多擔待我們母子。」 唐承朔笑了起來,卻笑得陣陣咳嗽,慘然道:「你不信我。你從來便不信我。若有機會,你也會如晴柔那樣極端吧?其實……這麼多年,你也在伺機想殺我,是不是?」 「不是!」宣太后終於克制不住般哭出聲來,「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草原上的誓言,你當我忘了嗎?可事易時移,我已有夫有兒,宣家同樣必須借著我們興盛門楣,可晴柔出事前,你總是步步緊逼,叫我又能如何?」 唐承朔臉色越見灰白,眼底神采渙散,咳嗽著點頭,「罷,罷,我從來都在疑心你,何況你一個婦道人家,又怎會不疑心我?只是……今日我死了,你便安心了吧。」 話未了,他的身體猛地前傾,在宣太后的失聲驚叫中,殷紅的鮮血大口大口噴出,淋淋漓漓掛了宣太后滿身。 我在屏風後掩著口,也差點兒呼出聲來,只是身份特殊,再不敢走出來。 「承朔,承朔!」宣太后竟不嫌髒,俯身便將唐承朔抱住,慌亂地用自己的手去掩他的唇,仿若用手去掩住了,便能讓他止了吐血一般。 她貼身的老宮女也慌了,一邊過來幫忙收拾,一邊已高聲呼喚道:「快來人,快……快傳太醫……」 外面早有太醫一直守著,但聞一聲叫喚,便急急跟在唐家兄弟身後奔入。 唐天祺不似其兄性子冷淡,一見父親模樣,立刻迸出淚來,沖上前便要去扶抱唐承朔。 宣太后居然沒有讓開,依舊緊緊地抱住唐承朔的脖頸,拿自己潔淨的帕子去擦他唇邊不斷流溢的鮮血。 唐承朔閉著眼,胸口起伏著,卻已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承朔,醒醒,承朔……」 那個從來都高貴優雅不動聲色操控時局的宣太后,緊緊地擁著跟她合作了十年也猜忌了十年的盟友兼政敵,再也顧不得屋中已經奔入了一群外人,竟是痛哭失聲,再也不肯放開分毫。 那樣絕望而蒼涼的悲泣,仿佛剝開了平時堅硬而華麗的面具,勾起了各自內心所有深埋的隱痛和酸楚,濃濃地哀傷頃刻潮水般湧起,蔓延了整間臥房。 不知不覺間,唐天祺已跪在父親床前,咬著唇一滴滴地掉淚,幾名侍姬不敢近前,早已咬著帕子哭成一片。幾名太醫陪著擦眼睛,卻不敢走到近前拉開宣太后為唐承朔診治。 我正掩著唇落淚時,本來沉默站在唐天祺身畔的唐天重已走到宣太后跟前,一伸手,便將唐承朔從她懷中扶起,禮貌卻疏離地說道:「太后,先讓太醫給父親診治吧!」 「天重……」 宣太后似有幾分無奈般喚了聲他的名字,才在宮女的攙扶下勉強坐回杌凳上,雙眼卻依然盯著唐承朔那失去生機的面龐,眸光已是迷離一片,宛然就是個即將失去親人的可憐女子,再不見半分母儀天下的尊貴和威嚴。 唐天重卻似根本沒注意她的可憐模樣,淡淡地向太醫道:「還不過來看病?」 幾名太醫應了,輪著上去診了脈,臉色也灰了下去,悄悄地向後退著,面面相覷著一時不敢開口。 唐天重濃眉皺起,沉聲喝問:「怎樣了?」 太醫腳一軟,已先後跪在地上,抹著汗磕頭,「侯爺……微臣無能,微臣萬死!」 唐天祺站起身來,一腳將離自己最近的那名太醫踹翻在地,喝到:「你們可以萬死!萬死之前先把我父親救回來!」 太醫被踹倒在地,忙又忍著疼跪起身,磕著頭不敢說話。 「行了!他們……也盡力了!」 唐天重喝止弟弟,轉頭望向陸姨娘等侍姬。 陸姨娘等何等有眼色,急急上前侍奉,又有人去取熱水,預備給攝政王擦洗身體。 唐承朔仿佛被周圍的鬧騰驚動,手指微微屈了一屈。 唐天重急忙蹲下身,輕輕喚道:「父親!」 唐承朔眼睛睜開一線,空茫地轉著眼珠,向唐天重伸出手,喃喃地喚道:「晴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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