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一七


  [九]

  端山的房子剛剛重新翻新過,四處都是嶄新的精緻。素素遲疑了一下才下車,客廳裡倒還是原樣佈置。雷少功知道不便,替他們關上門就退出來。走廊上不過是盞小小的燈,暈黃的光線,照著新澆的水門汀地面。外面一片雨聲。他們因為陪慕容夫人出席,所以穿著正式的戎裝,衣料太厚,踱了幾個來回,已經覺得熱起來,他煩躁地又轉了個圈子。隱約聽到慕容清嶧叫他:「小雷!」

  他連忙答應了一聲,走到客廳的門邊,卻見素素伏在沙發扶手上,那樣子倒似在哭。燈光下只見慕容清嶧臉色雪白,他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嚇了一跳,連忙問:「三公子,怎麼了?」慕容清嶧神色複雜,目光卻有點呆滯,仿佛遇上極大的意外。他越發駭異了,連忙伸手握著他的手,「三公子,出什麼事了?你的手這樣冷。」

  慕容清嶧回頭望了素素一眼,這才和他一起走出來,一直走到走廊上。客廳裡吊燈的餘光斜斜地射出來,映著他的臉,那臉色還是恍惚的,過了半晌他才說:「你去替我辦一件事。」

  雷少功應了「是」,久久聽不見下文,有點擔心,又叫了一聲:「三公子。」

  慕容清嶧說:「你去——去替我找一個人。」停了片刻又說,「這件事情,你親自去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雷少功又應了一聲:「是。」慕容清嶧又停了一停,這才說:「你到聖慈孤兒院,找一個孩子,七月七日生的,今年三歲了。」

  雷少功應:「是。」又問,「三公子,找到了怎麼辦?」

  慕容清嶧聽了他這一問,卻像是怔住了,良久才反問:「找到了——怎麼辦?」

  雷少功隱隱覺得事情有異,只是不敢胡亂猜測。聽慕容清嶧說道:「找到了馬上來報告我,你現在就去。」他只得連聲應是,要了車子即刻就出門去了。

  慕容清嶧返回客廳裡去,只見素素仍伏在那裡一動不動,神色恍惚,就伸出手去,慢慢摸著她的頭髮。她本能地向後一縮,他卻不許,扶起她來,她掙扎著推開,他卻用力將她攬入懷中。她只是掙扎,終究是掙不開,她嗚嗚地哭著,就向他臂上狠狠咬下去,他也不鬆手,她狠狠地咬住,仿佛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一動不動,任憑她一直咬出血來,他只是皺眉忍著。她到底還是松了口,依舊只是哭,一直將他的衣襟哭得濕透了,冰冷地貼在那裡。他拍著她的背,她執拗地抵著他的胸口,仍然只是哭泣。

  她直到哭得精疲力竭,才終於抽泣著安靜下來。窗外是淒清的雨聲,一點一滴,簷聲細碎,直到天明。

  天方濛濛亮,雨依舊沒有停。侍從官接到電話,躡手躡腳走進客廳裡去。慕容清嶧仍然坐在那裡,雙眼裡微有血絲,素素卻睡著了,他一手攬著她,半靠在沙發裡,見到侍從官進來,揚起眉頭。

  侍從官便輕聲說:「雷主任打電話來,請您去聽。」

  慕容清嶧點一點頭,略一動彈,卻皺起眉——半邊身體早已麻痹失去知覺。侍從官亦察覺,上前一步替他取過軟枕,他接過軟枕,放在素素頸後,這才站起來,只是連腿腳都麻木了,半晌待血液流動,這才去接電話。

  雷少功一向穩重,此刻聲音裡卻略帶焦灼,「三公子,孩子找到了,可是病得很厲害。」

  慕容清嶧心亂如麻,問:「病得厲害——到底怎樣?」

  雷少功說:「醫生說是腦炎,現在不能移動,只怕情況不太好。三公子,怎麼辦?」

  慕容清嶧回頭去,從屏風的間隙遠遠看著素素,只見她仍昏昏沉沉地睡著,在睡夢之中,那淡淡的眉頭亦是輕顰,如籠著輕煙。他心裡一片茫然,只說:「你好好看著孩子,隨時打電話來。」

  他將電話掛掉,在廊前走了兩個來回。他回國後身兼數職,公事繁雜,侍從官一邊看表,一邊心裡為難。見他的樣子,倒似有事情難以決斷,更不敢打擾。但眼睜睜到了七點鐘,只得硬著頭皮迎上去提醒他:「三公子,今天在烏池有會議。」

  他這才想起來,心裡越發煩亂,說:「你給他們掛個電話,說我頭痛。」侍從官只得答應著去了。廚房遞上早餐來,他也只覺得難以下嚥,揮一揮手,依舊讓他們原封不動撤下去。走到書房裡去,隨手揀了本書看,可是半天也沒有翻過一頁。就這樣等到十點多鐘,雷少功又打了電話來。他接完電話,頭上冷冷的全是汗,心裡一陣陣地發虛,走回客廳時沒有留神,叫地毯的線縫一絆,差點跌倒,幸好侍從官搶上來扶了一把。侍從官見他臉色灰青,嘴唇緊閉,直嚇了一大跳。他定一定神,推開侍從官的手,轉過屏風。只見素素站在窗前,手裡端著茶杯,卻一口也沒有喝,只在那裡咬著杯子的邊緣,怔怔發呆。看到了他,放下杯子,問:「孩子找到了嗎?」

  他低聲說:「沒有——他們說,叫人領養走了,沒有地址,只怕很難找回來了。」

  她垂下頭去,杯裡的水微微漾起漣漪。他艱難地說:「你不要哭。」

  她的聲音低下去,「我……我不應該把他送走……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終於只剩了微弱的泣聲。他心裡如刀絞一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這樣難受,二十餘年的光陰,他的人生都是得意非凡,予取予求,到了今天,才驀然發覺無能為力,連她的眼淚他都無能為力,那眼淚只如一把鹽,狠狠往傷口上撒去,叫人心裡最深處隱隱牽起痛來。

  雷少功傍晚時分才趕回端山,一進大門,侍從官就迎上來,松了一口氣,「雷主任,你可回來了。三公子說頭痛,一天沒有吃飯,我們請示是否請程醫生來,他又發脾氣。」雷少功「嗯」了一聲,問:「任小姐呢?」

  「任小姐在樓上,三公子在書房裡。」

  雷少功想了一想,往書房去見慕容清嶧。天色早已暗下來,卻並沒有開燈,只見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裡。他叫了一聲「三公子」,說:「您得回雙橋去,今天晚上的會議要遲到了。」

  他卻仍坐著不動,見他走近了,才問:「孩子……什麼樣子?」

  雷少功黑暗裡看不出他的表情,聽他聲音啞啞的,心裡也一陣難受,說:「孩子很乖,我去的時候已經不能說話了,到最後都沒有哭,只是像睡著了。孤兒院的嬤嬤說,這孩子一直很聽話,病了之後,也不哭鬧,只是叫媽媽。」

  慕容清嶧喃喃地說:「他……叫媽媽……沒有叫我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