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一六


  慕容清嶧只得答應著。這下子真是形同軟禁,又將他的一班侍從全部調走,他每日在家裡,只是悶悶不樂。待得他傷好,慕容夫人親自送他去國外求學。

  秋去冬至,冬去春來,歲月荏苒,光陰如箭,有去無回。流水一樣的日子就像扶桑花,初時含苞待放,漸漸繁花似錦,開了謝,謝了又再開,轉瞬已是四年。

  又下起雨來,窗外雨聲輕微,越發叫人覺得秋夜涼如水。化粧室裡幾個女孩子說笑打鬧,像是一窩小鳥。素素一個人坐在那裡系著舞鞋的帶子,牧蘭走過來對她講:「素素,我心裡真是亂得慌。」素素微微一笑,說:「你是大明星了,還慌場麼?」牧蘭說道:「不是慌場啊,我剛剛才聽說夫人要來,我這心裡頓時就七上八下。」素素聽到這一句,不知為何,怔了一怔。牧蘭只顧說:「聽說慕容夫人是芭蕾舞的大行家,我真是怕班門弄斧。」素素過了半晌,才安慰她,「不要緊,你跳得那樣好,紅透了,所以她才來看你啊。」

  場監已經尋過來,「方小姐,化妝師等著你呢。」牧蘭向素素笑一笑,去她專用的化粧室了。素素低下頭繼續系著鞋帶,手卻微微發抖,拉著那細細的緞帶,像繃著一根極緊的弦。費了好久的工夫,才將帶子系好了。化粧室裡的人都陸續上場去了,剩了她獨自抱膝坐在那裡。天色漸漸暗下來,窗外雨聲卻一陣緊似一陣。遙遙聽到場上的音樂聲,纏綿悱惻。戲裡的人生,雖然是悲劇,也總有一刹那的快樂。可是現實裡,連一刹那的快樂都是奢望。

  化妝臺上的胭脂、水粉、眉筆、唇紅……橫七豎八零亂地放著。她茫然地看著鏡子,鏡子裡的自己宛若雕像一樣,一動不動,腳已經發了麻,她也不覺得。太陽穴那裡像有兩根細小的針在刺著,每刺一針,血管就突突直跳。她不過穿著一件薄薄的舞衣,只是冷,一陣陣地冷,冷到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坐在那裡,死死咬著下唇,直咬出血來,卻想不到要去找件衣裳來披上。

  外面走廊裡突然傳來喧嘩聲,有人進來,叫著她的名字:「素素!」一聲急過一聲,她也不曉得要回答,直到那人走進來,又叫了一聲,她才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

  是氣急敗壞的場監,「素素,快,牧蘭扭傷了腳!最後這一幕你跳吉賽爾。」

  她只覺得嗡的一聲,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她聽到自己小小的聲音,「不。」

  場監半晌才說:「你瘋了?你跳了這麼多年的B角,這樣的機會,為什麼不跳?」

  她軟弱地向後縮一縮,像只疲憊的蝸牛,「我不行——我中間停了兩年沒有跳,我從來沒有跳過A角。」

  場監氣得急了,「你一直是方小姐的B角,救場如救火,只剩這最後一幕,你不跳叫誰跳?這關頭你拿什麼架子?」

  她不是拿架子,她頭疼得要裂開了,只一徑搖頭,「我不行。」導演和老師都過來了,三人都勸著她,她只是拼命搖頭。眼睜睜看著時間到了,場監、導演不由分說,將她連推帶搡硬推到場上去,大紅灑金大幕緩緩升起,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音樂聲響徹劇場,她雙眼望出去,黑壓壓的人,令人窒息。幾乎是機械的本能,隨著音樂,足尖滑出第一個朗德讓。多年的練習練出一種不假思索的本能,arabesques、fouette、jete……流暢優美,額頭被細密的汗濡濕,手臂似翼掠過輕展。燈光與音樂是充斥天地的一切,腦中的思想只剩了機械的動作。時間變成無涯的海洋,旋轉的身體只是飄浮的偶人,這一幕只有四十分鐘,可是卻更像四十年、四百年……不過是煎熬,她只覺得自己像一尾魚,離了水,被放在火上慢慢烤,皮膚一寸一寸繃緊,呼吸一分一分急促,卻掙不脫,逃不了。結束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她想起來,想起那可怕的噩夢,仿佛再次被撕裂。繃緊的足尖每一次觸地,都像是落在刀尖上,一下一下,將心慢慢淩遲。

  音樂的最後一個顫聲落下,四下裡一片寂靜,她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根本不敢望向台下,燈光熾熱如日墜身後,有汗珠正緩緩墜落。

  終於掌聲如雷鳴般四起,她竟然忘記謝幕。倉促轉身,將莊誠志晾在中場,場監在台畔急得臉色雪白,她這才想起來,回身與莊誠志一齊行禮。

  下場後大家眾星捧月一樣圍住她,七嘴八舌地稱讚:「素素,你今天真是跳得好極了。」她幾乎已經在虛脫的邊緣,任憑人家拖著她回化粧室。有人遞上毛巾來,她虛弱地拿它捂住臉。她得走開,從這裡走開。黑壓壓的觀眾中有人令她恐懼得近乎絕望,她只想逃掉。

  導演興奮地走來,「夫人來了。」

  毛巾落在地上,她慢慢地彎下腰去拾,卻有人快一步替她拾起,她慢慢地抬起頭,緩緩站起身來。慕容夫人微笑著正走過來,只聽她對身旁的人說:「你們瞧這孩子生得多好,舞跳得這樣美,人卻更美。」

  她只緊緊抓住化妝台的桌角,仿佛一放手就會支援不住倒下去。慕容夫人握了她的手,笑道:「真是惹人愛。」導演在旁邊介紹:「夫人,她叫任素素。」一面說,一面從後面輕輕推了她一把。

  她這才回過神,低聲說:「夫人,你好。」

  慕容夫人笑著點一點頭,又去和旁的演員握手。她站在那裡,卻似全身的力氣都失盡了一樣。終於鼓起勇氣抬起眼來,遠遠只見他站在那裡,依舊是芝蘭玉樹一般臨風而立。她的臉色刹那雪白,她原來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他的世界已經永遠離她遠去。狹路相逢,他卻仍然是倜儻公子,連衣線都筆直如昔。

  她倉促往後退一步,絕望的恐懼鋪天蓋地席捲而至。

  小小的化粧室裡,那樣多的人,四周都是嘈雜的人聲,她卻只覺得靜,靜得叫人心裡發慌。有記者在拍照,有人捧了鮮花進來,她透不過氣來,仿佛要窒息。同伴們興奮得又說又笑,牧蘭由旁人攙著過來了,握著她的手跟她說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垂著眼睛,可是全身都繃得緊緊的,人家和她握手,她就伸手,人家和她拍照,她就拍照,仿佛一具被掏空的木偶,只剩了皮囊,是行屍走肉。

  慕容夫人終於離開,大批的隨員記者也都離開,一切真正地安靜下來。導演要請客去吃宵夜,大家興奮地七嘴八舌議論著去哪裡,她只說不舒服,一個人從後門出去。

  雨正下得大,涼風吹來,她打了個哆嗦。一把傘替她遮住了雨,她有些茫然地看著撐傘的人——他彬彬有禮地說:「任小姐,好久不見。」她記得他姓雷,她望瞭望街對面停在暗處的車。雷少功只說:「請任小姐上車說話。」心裡卻有點擔心,這位任小姐看著嬌怯怯的,性子卻十分執拗,只怕她不願意與慕容清嶧見面。卻不料她只猶豫了片刻,就向車子走去,他連忙跟上去,一面替她打開車門。

  一路上都是靜默,雷少功心裡只在擔心,慕容清嶧雖然年輕,女朋友倒有不少,卻向來不曾見他這樣子,雖說隔了四年,一見了她,目光依舊專注。這位任小姐四年不見,越發美麗了——但這美麗,隱隱叫人生著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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