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一八


  雷少功叫了一聲「三公子」,說:「事情雖然叫人難過,但是已經過去了。您別傷心,萬一叫人看出什麼來,傳到先生耳中去,只怕會是一場彌天大禍。」

  慕容清嶧沉默良久,才說:「這件事情你辦得很好。」過了片刻,說,「任小姐面前,不要讓她知道一個字。萬一她問起來,就說孩子沒有找到,叫旁人領養走了。」

  他回樓上臥室換衣服,素素已經睡著了。廚房送上來的飯菜不過略動了幾樣,依然擱在餐幾上。她縮在床角,蜷伏如嬰兒,手裡還攥著被角。長長的睫毛像蝶翼,隨著呼吸微微輕顫,他仿佛覺得,這顫動一直撥到人心底去,叫他心痛。

  素素睡到早晨才醒,天卻晴了。窗簾並沒有放下來,陽光從長窗裡射進來,裡頭夾著無數飄舞飛旋的金色微塵,像是舞臺上燈柱打過來。秋季裡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窗外只聽風吹著已經發脆的樹葉,嘩嘩的一點輕響,天高雲淡裡的秋聲。被子上有隱約的百合熏香的味道,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薄荷煙草的氣息。滑膩的緞面貼在臉上還是涼的,她惺松地發著怔,看到鏤花長窗兩側垂著華麗的象牙白色的抽紗窗簾,叫風吹得輕拂擺動,這才想起身在何地。

  屋子裡靜悄悄的,她洗過臉,將頭髮松松綰好。推開臥室的門,走廊裡也是靜悄悄的。她一直走下樓去,才見到侍從,很客氣地向她道:「任小姐,早。」她答了一聲「早」,一轉臉見到座鐘,已經將近九點鐘了,不由得失聲叫了一聲:「糟糕。」侍從官都是極會察言觀色的,問:「任小姐趕時間嗎?」

  她說:「今天上午我有訓練課,這裡離市區又遠……」聲音低下去,沒想到自己心力交瘁之後睡得那樣沉,竟然睡到了這麼晚。只聽侍從官說:「不要緊,我去叫他們開車子出來,送任小姐去市區。」不等她說什麼就走出去要車。素素只在擔心遲得太久,幸好汽車速度是極快的,不過用了兩刻鐘就將她送到了地方。

  她換了舞衣舞鞋,走到練習廳去。旁人都在專注練習,只有莊誠志留意到她悄悄進來,望了她一眼,倒沒說什麼。中午大家照例在小餐館裡搭夥吃飯,嘻嘻哈哈地涮火鍋,熱鬧吵嚷著夾著菜。她倒沒有胃口,不過胡亂應個景。吃完飯走出來,看到街那邊停著一部黑亮的雪佛蘭,車窗裡有人向她招手,「素素!」正是牧蘭。

  她高興地走過去,問:「腳好些了嗎?」牧蘭微笑說:「好多了。」又說,「沒有事,所以來找你喝咖啡。」

  她們到常去的咖啡館,牧蘭喜歡那裡的冰激淩。素素本來不愛吃西餐,也不愛吃甜食,但不好幹坐著,於是叫了份栗子蛋糕。只是拿了那小銀匙,半晌方才挖下小小的一塊,放在嘴裡細細抿著。牧蘭問:「你昨天去哪裡了?到處找你不見。」素素不知該怎麼說,只微微歎了口氣。牧蘭笑著說:「有人托我請你吃飯呢,就是上次在金店遇見的那位張先生。」素素說:「我最不會應酬了,你知道的。」牧蘭笑道:「我就說不成,導演卻千求萬請的,非要我來說。」又說,「這位張先生,想贊助我們排《天鵝湖》,導演這是見錢眼開,你不要理睬好了。」

  素素慢慢吃著蛋糕,牧蘭卻說:「我不想跳了——也跳不動了。這麼多年,倒還真有點捨不得。」素素驚詫地問:「你不跳了,那怎麼成?導演就指望你呢。」牧蘭笑著說:「前天晚上你跳得那樣好,導演現在可指望你了。」

  素素放下小匙,問:「牧蘭,你生我的氣了?」

  牧蘭搖搖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巴不得你紅,怎麼會生你的氣?我是這麼多年下來,自己都覺得滿面風塵,實在是不想跳了,想回家嫁人。」

  素素聽她這樣說,既驚且喜,忙問:「真的嗎?許公子家裡人同意了?那可要恭喜你了。」

  牧蘭又是一笑,倒略有憂色,「他們還是不肯,不過我對長寧,倒是有幾分把握。」她端起咖啡來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咱們不說這不痛快的事了,去逛百貨公司吧。」

  素素與她逛了半日的百貨公司,兩個人腿腳都逛得酸軟了。牧蘭買了不少新衣新鞋,長的方的都是紙盒紙袋,扔在汽車後座上。牧蘭突然想起來,「新開了一家頂好頂貴的餐廳,我請你去吃。」素素知道她心裡不痛快,但這種無可奈何,亦不好勸解,只得隨她去了。在餐廳門口下車,素素只覺得停在路旁的車子有幾分眼熟,猶未想起是在哪裡見過,卻不想一進門正巧遇上雷少功從樓上下來,見了她略有訝意,叫了一聲:「任小姐。」

  牧蘭見了他,也是意外,不由得望向素素。只聽他說:「三公子在裡面——正叫人四處找任小姐呢。」素素不想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裡一片迷惘。雷少功引她們向內走,侍應生推開包廂的門,原來是極大的套間。慕容清嶧見了她,撇下眾人站起來,「咦,他們找見你了?」又說,「我昨晚開會開到很晚,所以沒有回去。以後你不要亂跑,叫他們找你一下午都找不到。」

  席間諸人從來不曾聽他向女人交代行蹤,倒都是一怔,過了半晌身後方有人笑道:「三公子,我們都替你做證,昨晚確實是在雙橋開會,沒有去別處。」那些人都哄笑起來,打著哈哈。另外就有人說:「幸得咱們替三公子說了話,這鴻門宴,回頭必然變成歡喜宴了。」素素不料他們這樣誤會,粉面飛紅,垂下頭去。慕容清嶧回頭笑道:「你們少在這裡胡說八道,真是為老不尊。」一面牽了她的手,引她至席間,向她一一介紹席間諸人。因皆是年長的前輩,於是對她道:「叫人,這是于伯伯,這是李叔叔,這是汪叔叔,這是關伯伯。」倒是一副拿她當小孩子的聲氣,卻引得四人齊刷刷站起來,連聲道:「不敢。」他的女友雖多,但從來未曾這樣介紹於人前,偶然遇上,皆是心照不宣,一時間四人心裡只是驚疑不定。慕容清嶧卻不理會。素素本來話就甚少,在陌生人面前,越發無話。牧蘭本是極愛熱鬧的人,這時卻也沉默了。席間只聽得他們幾人說笑,講的事情,又都是素素所不懂的。

  等到吃完飯走出來,慕容清嶧禮儀上受的是純粹的西式教育,替素素拿了手袋,卻隨手交給了侍從。問:「你說去逛百貨公司,買了些什麼?」

  素素說:「我陪牧蘭去的,我沒買什麼。」慕容清嶧微笑,說:「下次出門告訴小雷一聲,好叫車子送你。若是要買東西,幾間洋行都有我的賬,你說一聲叫他們記下。」素素低著頭不作聲。牧蘭是個極乖覺的人,見他們說體己話,藉故就先走了。

  素素跟著他下樓來,走到車邊躊躇起來,見侍從開了車門,終於鼓起勇氣,「我要回去了。」慕容清嶧說:「我們這就回去。」他很自然地攬了她的腰,她心慌氣促,一句話始終不敢說出口,只得上了車。

  上了車他也並沒有鬆開手,她望著窗外飛快後退的景色,心裡亂得很,千頭萬緒,總覺得什麼也抓不住,模糊複雜得叫她害怕。他總是叫她害怕,從開始直到如今,這害怕沒來由地根深蒂固。

  回到端山,他去書房裡處理公事,她只得回樓上去。臥室裡的檯燈是象牙白的蟬翼紗罩,那光是乳色的,印在牆上恍惚像蜜一樣甜膩。今夜倒有一輪好月,在東邊樹影的枝丫間姍姍升起。她看著那月,團團的像面銅鏡,月光卻像隔了紗一樣朦朧。燈光與月光,都是朦朧地沁透在房間裡,舒展得像無孔不入的水銀,傾瀉佔據了一切。她在蒙矓裡睡著了。

  月色還是那樣好,淡淡地印在床頭。她迷糊地翻了個身,心裡突然一驚,這一驚就醒了。黑暗裡只覺得他伸出手來,輕輕撫在她的臉頰上。她的臉頓時滾燙滾燙,燙得像要著火一樣,下意識地向後一縮。他卻抓住了她的肩,不容她躲開。他唇上的溫度熾熱灼人,她本能地想抗拒,他卻霸道地佔據了她的呼吸,唇上的力道令她幾乎窒息。她伸手去推他,他的手卻穿過鬆散的衣帶,想要去除兩人之間的阻礙。她身子一軟,他收緊了手臂,低低地叫了一聲:「素素。」

  微風吹動抽紗的窗簾,仿佛乍起春皺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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