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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閔紅玉沒再說話,隔了一會兒,潘健遲說道:「其實她那時候年級小,而且出身富貴,並不知道這世間艱險。認識我以後,我們兩個雖然很談得來,卻也只是將對方視作知己,並無任何越軌之處。所謂的私定終身,也只是她心裡明白,我心裡知道而已。念書的那幾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幾年,後來……家裡遭了巨變……」

  閔紅玉忍不住插嘴問:「是什麼樣的巨變?你能夠上洋學堂,家裡想必也有一定的財力吧。」

  潘健遲點點頭,說:「只是一打起仗來,房子燒了,家裡的人也都死了……所謂家,早就沒了。」

  他這幾話說得極平淡,閔紅玉聽在耳中,卻有點不忍卒聞似的,於是笑了笑,問:「你和她既然這麼好,怎麼後來就分開了呢?」

  潘健遲道:「人各有志。」

  閔紅玉輕輕歎了口氣:「人各有志——這倒是真的。」

  潘健遲道:「你只說了小時候的事,卻並沒有講過長大後的事情。用你的話說,此去凶多吉少,不如也講一講你的事,不然將來可也沒人知道了。」

  閔紅玉卻輕輕地啐了一口,說道:「什麼凶多吉少,你剛剛才說我旗開得勝,這會子怎麼又青口白牙地來咒我?將來我的事,還長遠著呢。我要嫁個好男人,生兩三個孩子……」

  潘健遲問道:「然後架起油鍋,天天賣炸油豆腐?」

  一句話未了,他和閔紅玉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們倆的笑聲引得牽馬的陳大都忍不住回頭看,看他們在笑什麼。潘健遲自從回國之後,卻從來沒有這樣放肆地大笑過,而閔紅玉也笑得連眼淚都掉出來了,抽了手巾出來擦了擦眼角,說道:「你這個人,真是會逗人腸子。」

  潘健遲笑道:「你若是真的旗開得勝,大事得成,那這輩子可都不會賣油豆腐了。」

  閔紅玉說道:「誰說的。也許我只是想跟易連慎做個買賣,把那樣東西交給他,然後賺得金條十萬,存在外國銀行裡頭,我揣著存單,回到鄉下去,嫁個老實人,然後開個豆腐坊,每天賣油豆腐為生。」

  潘健遲終於忍不住一笑:「說來說去,原來還是油豆腐!」

  閔紅玉也是黯然一笑,從蒲包裡頭拈了塊油豆腐出來吃了,含糊不清地念道:「萬般皆下品,唯有油豆腐!」

  他們本來頗有芥蒂,現在這番交談,倒似盡釋前嫌。如此這般說說笑笑。到了向晚時分,果然到了縣城。平江雖然只是一座縣城,可是位於永江之畔,幾百年前便是所謂的水陸要衝,現在又有鐵路經過,十分繁華熱鬧。這時候天色已晚,那陳大急著回家,閔紅玉便給了他十元鈔票,讓他在客棧裡歇一晚再走。陳大萬般的不肯,最後到底還是收了錢,卻收拾車子,即刻起身趕回去。潘健遲原本說:「這一出城就天黑了。」無奈陳大執意要走,吭哧了半天,說路上有大車店,潘健遲回想路上,果然曾經見過有幾間荒村野店。料想那陳大住慣了大車店,也不肯在客棧裡住下的,所以也不強留,只替他買了些包子做乾糧,放在他車上了。

  客棧裡原可以代買火車票的,他和閔紅玉在客棧裡開了兩間上房,歇了一晚上,到得第二天一早,茶房就送了兩張二等車廂的車票來。他們兩個便直接到了火車站,等候上車。

  雖然符遠城裡戰火紛起,但是這條鐵路上的火車卻還沒有停,二等車廂旅客更見稀少。潘健遲花錢買了份報紙,報紙上說符遠已經炮火封城,內外隔絕,只有外國軍艦能夠載著僑民離開。城中的情形,報紙也並不清楚,只說雙方較真呢甚是激烈,各有死傷云云。

  他帶著這份報紙上火車,和閔紅玉一起找到位置坐下,一直到火車開動,車廂裡也沒有多少人。掌車提著大茶壺去頭等車廂裡送開水,他便喚住那掌車的替自己也倒一杯茶。車上買茶是要單獨出錢的,所以掌車的很樂意做成一筆買賣,一邊沖茶一邊說道:「這兵荒馬亂的,連坐車的人都沒有了。」

  潘健遲便借機問:「仗打得怎麼樣了?」

  那掌車地說道:「那可不曉得,咱們這條鐵路,原是從西邊繞下來的,不經過符遠城,不然這車也走不了。就是如此,也大大地受了影響,符遠城外頭這幾個縣,都沒有多少人上車呢。」

  掌車的倒完茶,接了兩角錢就走了,潘健遲兀自沉吟,閔紅玉已經將他手裡的報紙抽過去,只看了看,就撂下了,說:「這報紙上也沒寫什麼,難為你還拿著帶上車來。」

  潘健遲道:「這一路去鎮寒關,得一天連上半夜,路上可有的無聊得時候。帶著報紙,也可以看看。」

  果然的,火車一早離開平江,一路疾行,雖然停了幾個小站,可是停停走走,兩邊的風景亦沒有什麼看頭。閔紅玉萬般無聊,只好拿起那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車廂裡頭的人漸漸多起來,亦不便說話。到了清定地時候,車窗外頭盡是叫賣聲,有賣烤白薯的,有賣煮雞子的,更有賣瓜子花生香酥蠶豆的。閔紅玉買了一包瓜子來吃,才算打發時光。

  到鎮寒關的時候正是半夜時分,火車一路向西而行,江南那一點微薄的春意,早就無影無蹤。入夜之後氣溫更低,車廂裡也冷起來,旅人紛紛加衣。閔紅玉也披上了大衣,等過了侯家店的時候,車窗外的風景就已經是一片肅殺之色。平疇千里,皆是茫茫的黃土,風吹得沙塵飛揚,而這個季節半點綠衣也無。等入了夜,潘健遲倒疑心火車外頭下起雪來,幸好並沒有。列車緩緩駛進鎮寒關的時候,只看到月臺上崗哨肅立,蒼白的蒸汽挾裹著北風吹過來,崗哨的大衣下擺皆被風吹得搖擺不定。潘健遲倒沒想到月臺上會是這樣的陣仗,不由回頭看了看閔紅玉。閔紅玉卻十分鎮定,慢條斯理地戴上齊肘的手套,又戴上帽子。雖然在旅途中,可是她這麼一打扮,倒又像是回到了符遠城裡,重新變回那個脂粉香穠的美嬌娃,被錦繡簇擁著,是錦上的那朵牡丹花。

  潘健遲到了這種時候,倒也坦然了。所以陪著她徑直下車去,果然月臺上是有人接的,為首的那人潘健遲也認識,正是易連慎的副官。那副官先道了聲:「閔小姐路上辛苦了。」便示意身後的人上前來接他們的行李。

  閔紅玉倒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就讓他拎著吧,這是我的僕人。」

  那副官這才打量了潘健遲一眼,明顯是認識他,所以微露詫異之色,但也沒有多問什麼,只閃開身子,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汽車就停在月臺外頭,他們徑直上了車,潘健遲一路留意,雖然是半夜時分,但城中燈光晦暗,要緊路口皆由軍隊把守,看來是實施宵禁。他想易連慎遠走西北,雖然帶的殘部不多,也有好幾千人。這裡乃是軍事重鎮,他如果依附姜雙喜,倒還是頗有實力。只是姜雙喜性情多疑,竟然肯將鎮寒關交給易連慎駐紮,也算是一樁蹊蹺事。

  汽車沒走多大一會兒就駛進一所大院子,仍舊是那副官替他們打開車門,引他們走到一間屋子裡,說道:「兩位路上辛苦,夜深早些休息,明天一早,二公子再會見兩位。」說完就轉身退了出去,還替他們帶上了門。

  潘健遲略作打量,這裡是西北常見的房子,一明一暗,因為生了有火炕,倒不覺得冷。兩間房間一東一西,都收拾得挺乾淨。他微一躊躇,閔紅玉已經說道:「火車上沒睡,也夠乏的了,我可要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說。」說著向他擺一擺手,就進了東邊的屋子裡。潘健遲於是就進了西邊屋子。這裡的屋子雖然並不華麗,可是都裝了有外國樣式的浴室,所以他洗了個澡,很快就睡著了。

  他雖然睡著了,可是人卻很警醒,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覺得有人躡手躡腳地進房裡來,於是眯著眼睛裝睡,手悄悄地探到枕下,握住那把手槍,等那人慢慢地走到床前,他手一伸便扭住了那人的胳膊,旋即將搶頂在了那人太陽穴上。那人雖十分吃痛,卻並沒有叫喚出聲,他也發現被自己扭住的人原來是閔紅玉,於是收起搶,低聲問:「你來做什麼?」

  閔紅玉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示意他噤聲。雖然已經是清晨五六點光景,但是西北夜長,外頭仍舊是黑漆漆的夜色,離天亮總還是有好幾個鐘頭。潘健遲屏住呼吸,聽到院子裡有輕輕的腳步聲,或許是崗哨在走動,也或許是監視他們的人。

  閔紅玉拉過被子,徑直躺到了床上。潘健遲全身不由一僵,忍不住在她耳邊問:「你到底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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