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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閔紅玉生了半晌的悶氣,經過鎮上青石板的大陸的時候,突然就跳下車去,倒把趕車的陳大嚇了一跳。連聲「籲」著,一邊拉緊了韁繩,想把騾子拉住,騾子到底是往前沖了好幾步,才把車停下了。潘健遲回頭看,原來閔紅玉去買了一包油豆腐,回身又跳上車來,打開那蒲包,笑吟吟地問:「你們吃不吃油豆腐?」

  潘健遲沒有搭腔,陳大卻趕緊搖了搖頭,繼續駕著騾子前行。閔紅玉一邊拆著蒲包,一邊吃著油豆腐。剛咬了幾口就沒了興致,歎了口氣,把餘下的油豆腐都包起來,隨手撂在了車板上。潘健遲見她一副鬱鬱的樣子,於是問:「怎麼不吃了?」

  閔紅玉忽而笑了一笑,說道:「小時候跟著我爹下山去趕集,其實平日爹都是帶弟弟去,那天因為要背谷米下山賣,所以帶了我。因為我能背三十斤的筐,弟弟還小,背不動筐。等到了集上,把穀子賣了,經過豆腐攤子前頭,人家圍在那裡買油豆腐,我從來沒見過油豆腐,只覺得有趣,看見了不肯走。我爹就買了一塊油炸豆腐給我吃,抹上了辣椒醬。我咬了一口,把舌頭燙了,又辣,卻不捨得吐,只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真香啊……香得我連舌頭都覺得酥了。一塊油豆腐我吃了整整半天,隔上好一陣工夫,才咬一口,總捨不得吃完。一直到最後爹把要買的東西買齊了,我牽著他的衣角往回走,走道看見自己家的屋簷了,才把最後一角油豆腐吞到肚子裡去。」

  潘健遲聽她這樣說,便隨口道:「其實你爹也挺疼你的。」

  閔紅玉望著遠方,並沒有搭腔,過了好一陣子,才說道:「那時候我就想快點長大,長大後去學做豆腐,然後擺上油鍋賣炸油豆腐,這樣我要吃多少油豆腐,就能吃多少油豆腐。」

  潘健遲看她一臉認真的樣子,想必童年時艱辛,令她吃了不少苦頭,所以這麼多年來念念不忘,本來不過是個粗糙的吃食,在鎮上見著油豆腐了,還專門下車去買一包。他倒不忍心再多說什麼,閔紅玉卻沖著他嫣然一笑,說道:「挺傻氣吧?」

  潘健遲搖搖頭,說道:「也不是什麼傻氣,人在小時候,都會有種種夢想。」

  「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擺個賣油豆腐的攤子,然後嫁個好男人,安安逸逸地過日子,替他生兩三個孩子,一邊帶著最小的孩子,一邊收著賣油豆腐的角子。每天晚上打了烊,就數一數今天掙了幾塊錢?有多少豆子要買,有多少賬要收,西鄰家做壽宴要幾十塊豆腐,是筆大生意了,東鄰家囑咐要給他留兩碗不點漿的豆腐汁……」她一邊說,眼中露出一種悵然之色,說道:「誰知到了如今,就連這個夢想,都沒辦法實現……」

  潘健遲聽她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著,只是沉默不言,過了好一會兒,閔紅玉問:「你呢?你小時候有什麼夢想?」

  潘健遲有點茫然地笑了笑,說:「小時候……小時候不懂事,也沒有什麼夢想。」

  閔紅玉說道:「你跟她到底是怎麼認識的,肯定是她嫁過來之前的事情了,對不對?」

  潘健遲笑了笑,並不接口。閔紅玉說道:「我知道你不會說,我不問就是了。」於是打開蒲包,又取了一塊油豆腐出來吃。她吃得津津有味起來,斯一塊,吃一塊,潘健遲聞著那油豆腐自有的一種淡淡地油香和豆香,兀自出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說道:「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閔紅玉塞了幾塊油豆腐給車前頭地陳大吃,又拿了一塊個、讓給潘健遲,潘健遲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愛吃這些零食。」

  閔紅玉就說:「那你講嘛,反正咱們這次也沒多少機會活命,你要是不說,再沒人知道了。」

  潘健遲笑了笑,說道:「其實有些事,經歷過就好,有沒有人會知道,又有什麼相干。」

  閔紅玉拿蒲包上的葉子擦了擦手指上的油蹟,她本來盤著雙膝靠著車欄杆而坐,此時笑吟吟地傾過身子,亦嬌亦嗔地說道:「要說便說,這樣吞吞吐吐像什麼男子漢?」

  潘健遲笑道:「你也不用激將我,我既然說了要說,也不會有什麼吞吞吐吐。其實我和她,是同學。」

  閔紅玉拍手道:「這個我喜歡,男同學女同學,青梅竹馬,真像鴛鴦蝴蝶派的小說。」

  潘健遲倒有點意外似的:「你還看小說?」

  閔紅玉哼了一聲,說道:「你也忒瞧不起人了,難道我們這些人,就不許認得字不成?若是認不得字,那又該怎麼樣背戲文?別說看小說,我還看過《紅樓夢》呢。因為《紅樓夢》裡也有紅玉,原先在寶玉屋裡,後來給了王熙鳳的那個丫鬟,改名叫做小紅的。雖然只是個丫鬟,可她說的那句話真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潘健遲聽了這話,越發詫異了,說道:「你果然是讀過《紅樓夢》的。連這句話都知道,這是全書的文眼之處,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哎,其實煌煌十萬字,講的就是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閔紅玉道:「我何止知道這句話,我還知道探春的那句話:『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真是這樣的道理,你看易家,開牙建府,封疆大吏,連大總統都不能不給易家幾分面子,在這江南行省裡頭,誰敢輕易去撼動。可是易家幾位少爺兄弟鬩牆,自己鬧家務,鬧到不可開交,才會像今天這樣,連符遠城都保不住了。十萬子弟兵,到頭來,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潘健遲聽在耳裡,越發覺得驚疑不定,只管看著她。心想她有這般見識,怪不得不肯安于富貴,反倒要去亂軍中搏命。可是她既然有這般見識,怎麼又會行事輕狂,周旋在易家兄弟之間?他這樣思忖著,閔紅玉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我又講得岔了,你只管說你的吧。」

  潘健遲想起自己與秦桑初識的時候,便覺得心口一陣溫暖。舉頭看時,只見大道茫茫,一路平沙,只是向前延伸開去。而早春的太陽,這時候已經西斜了。遠處依依霧靄,卻是平林裡掩著兩三戶人家,被這樣薄薄的陽光一照,樹林是淡淡地灰色,就像是西洋畫裡的鉛筆素描,而那些白色的牆,灰黛色的瓦,卻是西洋畫裡不會有的風景。耳邊聽得車聲轆轆,在這樣的下午,倒像是有一種格外的安靜與妥帖似的。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倒是在學校的大會上。我比她還要高一個年級,所以那天是新生歡迎會,選舉了我當代表,去歡迎新生,作一個演講。」

  閔紅玉忍不住問道:「你當初在學校裡,十分出風頭吧?」

  潘健遲點了點頭,說道:「倒也不是出風頭,不過跟同學老師都相處得來,所以老師挺器重似的,逢有演講這樣的事情,都叫我去。」

  閔紅玉笑道:「我倒想起我們一起學戲的一位師兄,也是十分聰明,在一堆師兄弟裡頭最出色不過,所以師傅私心裡十分愛他。想必你的老師也是這樣愛你,做老師的人,都會有一個這樣的得意弟子。」

  潘健遲淡淡地一笑,說道:「還有什麼得意可談呢,到如今,是兩手空空,一事無成,報國無門。」

  閔紅玉不禁地歎了口氣:「看吧,這就是你們男人的想法,動不動就想著什麼報國。要我說呢,這國何嘗需要你去報,這麼大的國家,那些政客,軍閥都不急,你在急什麼?」

  潘健遲淡淡地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縱然我沒什麼本事,成不了什麼大事,但是總是要為國家,盡自己的一份力的。」

  他這句話雖然說的聲音並不甚大,也並沒有加重語氣,只是這樣平淡道出,可是情真意切,仿佛理所當然一般。閔紅玉一時為他的氣勢所奪,半晌竟然沒有搭腔。只聽大車的膠皮輪子碾過路上的碎石,嘩嘩地響聲,而這樣顛簸的車上,他不過粗衣科頭,斜坐在陋車之上,可是那種鎮定從容的樣子,仍仿佛穿著筆挺的軍裝,面對千軍萬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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