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三〇


  皇帝微微冷笑:「他以為我不會將兵權輕易給他,所以才想著從定泳下手,好一著『聲東擊西』。嘿,以為朕不敢麼,朕偏來個『請君入甕。』」

  北營是豫親王一手組建,所有軍官,極是忠誠可靠,且西北皆是荒漠,朝廷只要攥緊了糧草供給,便不怕大軍會生變。聽聞皇帝此言,豫親王心下亦明白了幾分。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又是那種似是漫不經心的神色:「至於定泳,放他出來就放他出來,讓他戴罪辦差,替睿王的大軍征糧去。」

  征糧是件燙手山芋的苦差,因為水患,「賀戩一熟,天下富足」的賀戩兩州,今年突遭百年不遇的大災,竟致顆粒無收,災民紛紛北逃,顛沛流離,一路病喪無數,將瘟疫之症傳入北地數州。北地數州忙著防瘟救疫,又兼要調糧入南方賑災,官紳百姓皆覺得苦不堪言。而定蘭關戰事日緊,大軍開撥在即,錢糧徵收迫在眉睫,更如百上加斤。而敬親王定泳性格粗疏莽撞,派他去征糧,只怕他要將封疆大吏們得罪盡了。

  一時商議已罷,豫親王便行禮辭出,皇帝忽又叫住他:「老七。」,見豫親王停步,皇帝又頓了一下,才從薄薄的唇中吐出一句話:「永清宮裡,你著人多加留意,不能讓她死了。」

  流言之下,如果廢為庶人的如霜再有什麼意外,定會被傳說成是皇帝惱羞成怒而「殺人滅口」,這一著睿王或許已然部署良久,所以皇帝故有此叮囑。

  豫親王道:「臣弟明白。」

  第十九章 清歌莫送秋聲去

  天色已晚,但豫親王仍是連夜行路,趕回京城。扈從衛士高持明炬,但聞蹄聲隆隆,一彎新月如鉤掛在林梢,月光似水,照在甲胄兵器之上,清泠泠如有冰意。而而林間草木皆生霜氣,西風吹面生寒。

  隨在豫親王馬後的遲晉然被風吹得一哆嗦,見豫親王只是疾馳趕路,風吹起他肩上所系披風,漫捲如旗。侍從所執火炬的火苗被風吹得呼啦啦直響,映得豫親王一張臉龐,亦是忽明忽暗。

  「王爺!」

  遲晉然見他身子猛然一歪,不由驚得叫了一聲,豫親王本能帶緊了韁繩,挺直了身子,有幾分歉然:「差點睡著了。」

  遲晉然道:「王爺這是太累了,回京之後要好好歇一歇才好。」

  豫親王強打著精神,迎著凜然生寒的西風,睜大了困乏的眼睛,籲了口氣:「回到京裡事情更多,只怕更沒得歇。」遲晉然忍不住道:「王爺,差事是辦不完的,這樣拼命又是何苦。」

  豫親王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己,虧你還讀過幾年私塾,不知聖賢書都念到哪裡去了。」

  遲晉然笑嘻嘻的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種大道理我當然知道。可我也得吃飽睡好,才好替皇上辦差啊,不然我餓著肚子,或是睡得不夠,精神不濟,一樣會弄砸了差事。」

  豫親王終於笑了一聲,遲晉然又道:「王爺身系重任,所以更要保重自己。」

  豫親王道:「你倒還真囉嗦起來了。」

  他抬頭望滿天清輝如霜,只覺曉寒浸骨,而數十騎緊相拱衛,隆隆蹄聲裡唯聞道側草叢中,蟲聲唧唧,秋意深重。忍不住長嘯一聲,朗聲吟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吟到此處聲音不由一低:「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最後一句,卻輕如喟歎了。

  入城時天已微曦,豫親王回到府前下馬,府中早已有官員屬吏等侯,等處治完了公事,日已過午。只覺得腹饑如火,這才傳了午膳,猶未吃畢,門上通傳戶部與工部侍郎前來拜訪。此二人原為賑災之事而來,戶部管著天下三十二州糧倉,存糧多少,所缺多少,猶可征多少;而工部則管漕運,南下漕運每日運力多少,何處調糧何處起運,皆是瑣碎操心之事。議罷日已西斜,豫親王親自送了兩位侍郎至滴水簷下,兩人俱道:「不敢!請王爺留步。」拱手為禮,豫親王目送他們回轉,一轉臉看到侍候自己的內官多順,想起自己一早就遣他入宮打聽廢淑妃慕氏的近況,於是問:「怎麼此時才回來?」

  多順忙扶了他的手肘,回到殿中方才苦著臉道:「王爺挑剔奴婢的好差事——您想啊,永清宮那樣的地方,像奴婢這種人豈是輕易能進得去的?托熟人找門路,好容易才見著淑妃,哦不,慕氏一面。」

  豫親王覺得疲意漸生,皺著眉道:「揀要緊的講。」

  「是。」多順想了一想,道:「依奴婢看,奴婢大膽——只怕那慕氏活不了多久了。」

  豫親王端著茶碗的手不由一頓,過了片刻才呷了一口茶,淡淡的問:「怎麼說?」多順道:「聽說一進永清宮就病了,如今已病了一個來月,奴婢瞧那樣子病得厲害,躺在那裡人事不知,又沒人過問,更不許大夫瞧,只怕不過是捱日子罷了。」

  豫親王沉默未語,多順忽道:「王爺,要不……」

  豫親王抬起頭來:「這事交你去辦,該打點的打點,想法子找大夫,務必多照應些。如若有什麼事,只管來回我。」

  多順沒想到自己原來會錯了意,大感意外:「王爺,這個不合宮規,而且……」

  豫親王道:「叫你去就去,如有所花費,一率到帳房上去支。」

  多順只好垂手道:「是。」

  多順既得他之命,想盡法子安插人進了永清宮,悄悄著人延醫問藥,如霜的情形卻是好一日,壞一日,總沒有起色罷了。豫親王因著皇帝的囑咐,在百忙中還叫了濟春榮過府來,親自問了一遍,那濟春榮雖然堪稱杏林國手,但亦不是神仙,只老老實實的據實向豫親王回奏:「臣是盡了力,但娘娘——」說到這裡有點吃力的改口:「庶人慕氏……自從上回小產,一直是氣血兩虛,虧了底子,後來雖然加以調養,總不見起色。臣才疏學淺……」

  豫親王道:「罷了,我知道了。」就岔開話去,問他關於時疫的事情。

  時疫已非一日兩日的事情,江南大水,逃難的災民一路向北,水土不服,途中便有很多人病倒。起先只是低燒腹瀉,過得三五日,便是發高熱,藥石無效,倒斃途中,漸成疫症。慢慢由南至北,隨著逃難的人傳染開來,雖然數省官民百姓極力防措,但疫症來勢洶洶,前不久均州之南的陳安郡已經有發病,而均州距離西長京,只不過百里之遙了。所以豫親王極是擔憂,因為西長京人居密集,且為皇城所在,一旦傳入疫症,後果堪虞。

  濟春榮道:「疫症來勢兇猛,唯今之計,只有閉西長京九城,除急足軍報外,禁止一切人等出入。而後設善堂,收容患病的流民,定要將他們與常人隔離開來。臣還有一策,城中以杏林堂、妙春堂、素問館、千金堂為首,共有三十餘家極大的醫館藥肆,王爺可下令行會出面,聯絡其間,預備藥材防疫。」

  頭一條便令豫親王搖了頭:「閉九城萬萬不可。」至於後兩條,倒是可以籌措辦到,所以立時便安排在城外人煙稀少處設立善堂,凡是患病的流民都送去善堂將養,然後又聯絡數十家醫館藥肆,在九城中派發避邪之藥,以防疫症流傳。饒是如此,京城裡卻慢慢有了病人,起初是三五例,立時遣人送到善堂去。但病人明知送進了善堂便是一死,不由嚎哭掙扎,亦家有病人而親友瞞不報者。

  西長京秋季多雨,沛雨陰霾連綿不絕,城東所居皆是貧民,逃難入京投靠親友的災民,多居於此。搭的窩棚屋子十分矮小,平日裡更是垃圾遍地,雨水一沖,污穢流得到處皆是。吃的雖是井水,但西長京地氣深蘊,打井非得十數丈乃至數十丈方得甘泉,貧民家打不起深井,便湊錢打口淺井澄水吃,連日陰雨,井水早就成了污水,於是一家有了病人,立時便能傳十家。這樣一來,疫病終於慢慢傳染開來,乃至有整條巷中數戶人家一齊病死,整個西長京籠在瘟疫的驚恐中,人人自危。

  這日又是大雨如注,豫親王在府中聽得雨聲譁然,不由歎了口氣。起身來隨手推開窗望去,只見天黑如墨,便如天上破了個大窟窿一般,嘩嘩的雨直傾下來。庭中雖是青磚漫地,但已經騰起一層細白的水霧,那雨打在地上,激起水泡,倒似是沸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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