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二一

「臣弟愚鈍,自覺身不能荷此重任,諸事有待皇上聖裁。」皇帝笑道:「那幫老頭子一定囉嗦得你頭痛,我都知道,這幾日我也緩過勁來了——朕明日上早朝去應付他們就是了,你再這樣和四哥打官腔,我可真要和你翻臉了。」

  豫親王道:「謝皇兄。」皇帝笑道:「起來吧,再不起來,倒真像和我賭氣一樣。」豫親王不由一笑,站起來道:「兵部接獲諜報,屺爾戊人殺了伯礎的大首領蘭完,看來其志不小。」皇帝目光閃動,沉吟不語。豫親王道:「年來朝廷對南岷、悟術勒相繼用兵,一直騰不出手來。加之定蘭關天險易守難攻,所以才放任屺爾戊這麼些年,只怕今日已然養虎為患。」

  皇帝道:「既然已經養成了只猛虎,咱們只能等有了十成把握,方才能去敲碎它滿口的利齒。」豫親王欲語又止,終究只是揀要緊的公事回奏。積下的奏案甚多,一直到了未初時分仍未講完,皇帝傳膳,又命賜豫親王禦膳一桌,內官程遠此時方趨前向低聲陳奏:「皇上,娘娘那邊也沒傳膳呢。」皇帝雖有四妃,但內官口中所稱「娘娘」,則是專指淑妃慕氏。華妃雖然暫攝六宮,卻因刺客之事失幸于皇帝,皇帝自得如霜,不僅賜她居於毓清宮最近的清涼殿,起居每攜身側,連傳膳亦是同飲同食——這是皇后的特權。後宮自然對此逾制之舉譁然沸議,司禮監不得不諫阻,皇帝道:「朕貴為天子,難道每日和哪個女人一同吃飯,此等小事亦不能自抉?」既然發了這樣一頓脾氣,此事便從此因循,此刻程遠方此語,意在提醒皇帝淑妃還在等他。

  皇帝「哦」了一聲,說:「那就去告訴淑妃一聲,今日朕與七弟用膳,不必等朕了。」程遠剛退出數步,皇帝忽又叫住他:「淑妃這幾日胃口不好,只怕是貪涼傷胃所致,叮囑她別由著性子貪用瓜果涼蔬,那些東西傷脾胃。」程遠應了個「是」,皇帝又道:「還有,傳御醫請脈瞧瞧,別耽擱成大毛病了。」程遠頓時面有難色,皇帝知道如霜素來性情偏執,最是諱疾忌醫,聽說要傳御醫,便如小孩子聽到要吃藥一般,只怕會大鬧脾氣。皇帝道:「就說是朕的旨意,人不舒服,怎能不讓大夫瞧。」

  程遠領命而去,豫親王見皇帝叮囑諄諄,極是細心,心中默默思忖。那一頓禦膳雖是山珍海味,但禮制相關,豫親王又不是貪口腹之欲的人,再加上皇帝畏熱,素來在暑天裡吃得少,兩個人都覺得索然無味。待撤下膳去,宮女方捧上茶來,程遠回來覆命,果然道:「萬歲爺,娘娘說她沒病,不讓御醫瞧。」這倒是在皇帝意料之中,不想程遠笑嘻嘻,吞吞吐吐的道:「還有句話——奴婢不知當將不當講。」皇帝悖然大怒:「什麼當講不當講,這是跟主子回話的規矩麼?平日朕寵你們太過,個個就只差造反了。再敢囉嗦,朕打斷你的一雙狗腿。」程遠素來十分得皇帝寵信,不想今日突然碰了這麼一個大釘子,嚇得連連磕頭,只道:「奴婢該死。」

  皇帝籲了一口氣,接過宮女捧上的茶,呷了一口。豫親王見程遠怏怏退下,忽道:「臣弟倒有一事,要向皇上求個情,論理此事不該臣弟過問,但定灤不說,亦不會有人對四哥說了。涵妃並無大錯,皇兄瞧著皇長子的份上,饒過她這遭吧。」

  皇帝問:「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來。」豫親王道:「臣弟是聽說前日皇長子中了暑,涵妃乃其生母,由她來照料皇長子飲食起居,總比旁人更恰當些。」

  皇長子永怡年方三歲,本來隨生母涵妃居住,自從涵妃被貶斥,便由四名乳母並六名內官,陪著皇長子依華妃而居。這幾日因天氣炎熱,永怡中了暑,每日哭鬧不休,皇帝正為此事煩惱,聽豫親王如是說,點了點頭:「也好。」便命人傳程遠進來,但見程遠垂頭喪氣行禮見駕,皇帝又氣又好笑,斥道:「瞧瞧這點出息。」程遠苦著臉道:「奴婢胡作非為,還請皇上責罰。」皇帝道:「朕也不罰你了,有樁差事就交你辦,你即刻回一趟西長京,去傳朕的旨意,命涵妃往東華京來。」

  這樣熱的天氣,馳騁百里,亦算得上一件苦差,程遠卻瞬間笑顏逐開,連忙行禮:「奴婢遵旨。」

  午膳後皇帝照例要歇午覺,豫親王告退出來,見小太監六福正在廊下替雀籠添水,見了他連忙行禮:「見過王爺。」豫親王知他亦是趙有智的弟子,機智可用。便問道:「你去看看程遠動身了沒有,若是還沒出宮,告訴他我在宮門口等他,有兩句話叮囑他。」六福忙答應一聲去了。豫親王出得宮來,命涼轎在乾坤門外暫侯,過得片刻,果見程遠由兩名內侍伴了出宮來。見到豫親王的涼轎,程遠便命那兩名內侍留在原處,只有自己走了過來,遠遠就行禮:「奴婢見過王爺。」豫親王道:「免禮。」程遠道:「是,聽說王爺傳喚,不知王爺有什麼吩咐。」豫親王問:「此次回京,是走陸路還是水路?」

  從東華京至西長京,一條陸路,一條水路。水路遠,舟行亦緩,程遠道:「奴婢打算走陸路,騎馬快些。」豫親王微微頷首,道:「涵妃奉旨往行宮來,你路上要謹慎當差,天氣太熱,車轎勞頓的,莫讓娘娘中了暑。」程遠揣磨他話中之意,不由道:「王爺,宮眷向例都是走水路的。」豫親王道:「我知道,但涵妃娘娘數月未見皇長子了,愛子心切,必然會走陸路。」程遠頓悟,不由汗出如漿,向豫親王行了一個禮:「奴婢明白了。」

  蟬聲陣陣入耳,天氣炎熱,宮門外絕無遮蔽,午後烈日如灼,程遠本汗濕了衣裳,此時又被烈日漸漸蒸幹,結成一層霜花,刺在背上又痛又癢。但聽豫親王道:「你此去辛苦,快去快回,不可誤事。」程遠恭聲道:「請王爺放心,奴婢必當盡力而為。」豫親王點一點頭,內府已經送來良駿三匹,程遠便向豫親王行禮辭行,攜那兩名內侍一同,牽馬走出百步之遠,一直走出禁道之外,方才上馬而去。

  豫親王目送三騎飛奔而去,漸行漸遠,方才籲了一口氣。

  程遠辦事果然妥當,到了第二日酉末時分,就侍候涵妃的車轎趕回行宮。這樣熱的天氣,風塵僕僕的兩日之內趕了一個來回,辛苦自不必說。涵妃素來未嘗在這樣的熱天行過遠道,她聽從了程遠的婉轉相勸,淩晨即動身,棄舟乘車,這一路極為辛苦。入行宮後草草沐浴更衣,便去向皇帝謝恩。

  因為天氣熱,黃昏時分暑氣未消,皇帝在清涼殿后水閣中與如霜乘涼。如霜近來胃口不開,晚膳亦不過敷衍,此時禦膳房呈進冰碗,原是用鮮藕、甜瓜、蜜桃、蜂蜜拌了碎冰製成的甜食,如霜素來貪涼,皇帝怕她傷胃,總不讓她多吃此類涼寒之物,只命內官取了半碗與她。如霜吃完了半碗,因見皇帝案前碗中還有大半,玉色薄瓷碗隱隱透亮,碗中碎冰沉浮,蜂蜜稠淌,更襯得那瓜桃甜香冷幽,涼鬱沁人。她拿了銀匙,隨手挑了塊蜜桃吃了。皇帝笑道:「噯,噯,哪有搶人家東西吃的。」如霜含著匙尖,回眸一笑,露出皓齒如玉:「這怎麼能叫搶。」說著又挑了一塊甜瓜放入口中,皇帝將碗拿開,隨手交給小太監,說:「可不能再吃了,回頭又嚷胃酸,昨天也不知吃錯了什麼,今天早上全都嘔出來,眼下又忘了教訓了。」如霜正待要說話,忽然內官進來稟奏,說道涵妃已至,特來向皇帝請安。如霜面上笑容頓斂,過了半晌方冷笑一聲,將手中銀匙往案上一擲,回身便走。

  皇帝只得吩咐內官:「叫她不必來請安了,皇長子眼下在華妃宮中,讓她先去看看皇子吧。」

  第十四章 月曉風清欲墮時

  涵妃至賢德殿時,已經掌了燈。華妃親自迎了出來,一見了她,幾欲落淚:「好妹妹,你來了就好。這些日子,真難為你了。」感慨間仿佛有千言萬語,只是無從說起的樣子。涵妃對華妃境遇略有耳聞,見她神色憔悴,不復昔日那般神氣過人,攜著自己的手,十分誠掣的樣子。她心下不由覺得有三分傷感,只答:「多謝姐姐記掛。」向例照料皇子有四名乳母,為首的一位乳母陳氏,極是盡心盡責。率著眾人迎出來,先向涵妃行禮,道是:「小皇子才剛睡著了。」

  涵妃心情急切,疾步而入,宮女打起簾櫳,隔著鮫紗輕帳,影影綽綽看到榻上睡著的孩子,她親自揭開帳子,見孩子睡得正甜,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唇上濡著細密的汗珠,不知夢見了什麼,唇角微蘊笑意。她心中一松,這才覺得跋涉之苦,身心俱疲,腿一軟便就勢坐在床邊。接過陳氏遞上的一柄羽扇,替兒子輕輕扇著。

  夜靜了下來,涼風徐徐,吹得殿中鮫紗輕拂。皇子在殿內睡得正沉,涵妃與華妃在外殿比肩而坐,喁喁長談。但見月華清明,照在殿前玉階之上,如水銀瀉地,十分明亮。涵妃歎道:「沒想到還能見著東華京的月色。」華妃含笑道:「妹妹福份過人,如何作此等洩氣之語?」她們雖有所嫌隙,但皆是皇帝即位之前所娶側妃,眼下頗有化干戈為玉帛之感。提到如霜,華妃深有憂色,道:「沒想到咱們會落到如今的光景,旁的我倒不怕,就怕她終有一日住到坤元殿去,到時你我可只怕沒半分活路了。」坤元殿乃是中宮,皇后所居。涵妃大感驚詫:「她出身罪籍,如何能母儀天下?」

  華妃道:「這種掩袖工讒,媚惑君上的妖孽,萬不能以常理度之。冊妃之時內閣也曾力諫,皇上竟然執意而行,程太傅氣得大病了一場,到底還是沒能攔住。」涵妃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倉惶的問:「姐姐,如今咱們該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瞧著她欺侮咱們?」華妃道:「唯今之計,只有在皇長子身上著力——皇上素來愛孩子,又看重皇長子,父子之情甚篤。只要皇上善視皇長子,那妖孽就沒法子。」涵妃歎道:「話是這樣說,可皇上素來待我就淡淡的,經了上回的事,更談不上什麼情份了。」

  華妃執住她的手,她們說話本就極輕,此時更如耳語一般:「眼下正有一樁要緊事與妹妹商量——只怕那妖孽這幾日就要爬到咱們的頭上去了。」涵妃見她如此鄭重,不由問:「姐姐出身高貴,如今又是後宮主事,那妖孽如何能越過姐姐去?」華妃愁眉緊鎖,道:「我聽清涼殿的人說,這幾日那妖孽不思飲食,晨起又噁心作嘔,雖未傳御醫診視,但依她這些症狀,只怕大事不妙。」涵妃大驚,失聲道:「哎呀,莫不是有……有……」硬生生將後頭的話咽下去,轉念一想,更是急切:「如今她專寵六宮,萬一她生下皇子,那可如何是好?」猶不死心,問道:「不會是弄錯了吧,莫不是什麼病?」華妃端起高幾上一碗涼茶,輕輕呷了一口,漫不經心的道:「不管是不是弄錯了,反正咱們得想法子,讓她永遠也生不出皇子來。」

  涵妃打了個寒噤,想起宮中老人秘密傳說,太醫院有一種被稱為「九麝湯」的方子,為奇陰至寒之藥。本是由前朝廢周哀帝傳下來,據說不僅可以墮胎,而且服後終身不孕。她怔仲道:「難……道……難道……那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如果皇上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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