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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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妃打斷她的話:「皇上怎麼會知道,皇上只會當她命裡無福,生不出孩子來。」涵妃沉默不語,夜深人靜,四下裡蟲聲唧唧,忽爾涼風暫至,吹得人衣袂飄飄欲舉。隱約的絲竹歌吹之聲,亦隨著這夜風傳來,涵妃不覺望向歌聲傳來之方。華妃冷笑道:「那是清涼殿,聽說今晚又傳了舞伎夜宴,醉生夢死,她可真會享福。」 涵妃不語,華妃道:「你也別多想了,再拖日子下去,萬一她生出兒子來,皇上一定會立她的兒子為儲君,到了那時,你可別替皇長子後悔。」 涵妃回過頭去,隔著數重鮫紗,依稀可以看到兒子睡在榻上,那小小的身軀是她寄予希望的一切,是她的天,是她的未來。她絕不能委屈兒子,她終於下定了決心:「我都聽姐姐的就是了。」 皇長子本只是中了暑,精心調養了幾日,漸漸康復。涵妃依例帶了他去向皇帝問安,皇帝恰好下朝回來,剛回到寢殿換過衣裳,聽說皇長子來了,立刻命傳召。涵妃自引了皇長子上殿,母子二人行過禮,方說了幾句話,忽聞宮女傳報淑妃來了。 涵妃心下一震,不由緊緊攥住兒子的小手,但聞步聲細碎,四名宮人已經引著如霜而至。風過午殿,清涼似水,她身上一襲麗紅薄羅紗衣,整個人便籠在那樣鮮豔的輕紗中,蓮步姍姍,腳步輕巧得如同不曾落地,古人所謂「淩波微步」,即是如此罷。她長長的裾裙無聲的拂過明鏡似的地面,黑亮的磚面上倒映出她淡淡的身影,眸光流轉間,透出難以捉摸的神光迷離,更顯美豔。那美豔也仿佛隔了一層薄紗,隱隱綽綽,叫人看不真切。涵妃竟一時失了神,如霜已經近得前來,盈盈施禮:「見過皇上。」 皇帝道:「不是說不舒服,怎麼又起來了。」如霜道:「睡得骨頭疼,所以起來走走。」 澄靜如秋水般的眼眸已經望向永怡:「這便是皇長子吧,素日未嘗見過。」 小小的永怡已經頗為知事,行禮如儀:「永怡見過母妃。」 如霜忽生了些微笑意,她本來姿容勝雪,這一笑之下,便如堅冰乍破,春暖雪融,說出不一種暖洋洋之意:「小孩子真有趣。」皇帝甚少見她笑得如此愉悅,隨口道:「倒沒想到你喜歡小孩子。」又道:「過幾日便是皇長子生辰,雖然小孩子不便做壽,就在靜仁宮設宴,也算是替涵妃洗塵。」 涵妃惶然道:「謝皇上,臣妾惶恐……」 皇帝素來不耐聽她多說,又見如霜有不悅之色,只揮一揮手,命涵妃與永怡退去。 見涵妃謹然退下,如霜忽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並不是討厭她這個人。」 皇帝含笑問:「那你是討厭什麼?」 如霜伸出手去,她手心滾燙,按在他手上,仿佛是塊烙鐵,他只覺手背一陣灼熱,她唇角笑意輕淺:「我只是討厭你看旁的女人。」皇帝嗤笑一聲,道:「說得就像真的似的。」如霜慢慢歎了口氣,說:「人家對你說真話,你卻從來不當回事。」 六月初九乃是皇長子的生辰,闔宮賜宴靜仁宮,連甚少在宮中走動的淑妃慕氏都前來賀禮。涵妃聽說如霜亦隨皇帝前來,十分意外,與華妃交換一個眼神,方起身相迎。 雖然天氣暑熱,但靜仁宮殿宇深宏,十分幽涼。雖是便宴,仍是每人一筵,羅列山珍海味。皇帝心情甚好,親自召了皇長子一同上坐。如霜本居於皇帝之側,另是一筵,她近來胃口不開,極是喜愛酸涼,所以禦膳房專為她預備了青梅羹。那青梅羹中放了冰塊,冷香四溢,銀匙攪動,碎冰叮然有聲。永怡不禁望了一眼,但他年紀雖小,極是懂事守禮,極力約束自己,並不再看。如霜便道:「這羹做得很好,也盛一碗給皇長子。」 宮人亦奉了一碗給永怡,永怡離席行禮謝恩,方才領賜。好容易待到宴罷,內官奉上茶來,涵妃道:「臣妾這裡沒什麼好茶,這是今年的丁覺香霧,請皇上與華妃、淑妃嘗個新罷。」 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怦怦亂跳,幾欲破胸而出,連話都說得十分生硬。華妃卻十分沉得住氣,笑道:「咱們都是俗人,吃什麼茶都是牛嚼牡丹,淑妃可是吃過好茶的,今日還要請淑妃品題品題。」如霜說道:「可對不住,我向來不吃香霧茶。」皇帝笑道:「就你性子最刁鑽古怪。」涵妃頓時如釋重負,華妃卻神色自若,笑道:「淑妃妹妹沒口福了,還是咱們吃吧。」又與涵妃細細的論起茶道,涵妃額上全是汗,只是張口結舌,幾乎連話都答不上來,華妃狠狠的望了她一眼,她方鎮定下來。皇帝與如霜不過略坐了一坐,便一同回去了。 送駕轉來,摒退眾人,涵妃這才驚魂未定的道:「姐姐,不成的,我心就快跳出來了,不成的。」華妃道:「她不沒喝茶嗎?你怕什麼?這次不成,還有下次。」涵妃幾乎要哭出來:「咱們還是算了吧,我總覺得大禍臨頭,萬一皇上知道……」華妃歎了口氣,說:「此事原是為了永怡,你既然說算了,我這個外人還能說什麼。咱們就此罷手,由得她去。到時侯她的兒子立為太子,她當了皇后,咱們在她手下苟且活命,只要放著這張臉去任她糟踐,也不算什麼難事。」涵妃雙眉緊鎖,咬唇不語,忽聞步聲急促,由遠至近。她二人摒人密談,極為警覺,涵妃便揚聲問:「是誰?」 宮人聲音倉惶:「娘娘,不好了,小皇子忽然說肚子疼,現在疼得直打滾呢。」 但聞「咣啷」一聲,卻是涵妃帶翻了茶,她方寸大亂,直往外奔去。華妃一驚之下,亦隨她急至偏殿,老遠便聽到乳母急切的哭聲,幾個乳母都淚流滿面,團團圍著永怡,手足無措。涵妃見孩子一張小臉煞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抽搐,呼吸淺薄,已經人事不醒。涵妃只覺天旋地轉,身子一軟,差點暈過去。華妃急急道:「傳御醫,快傳御醫。」早有宮人奔出去,華妃又道:「去遣人回稟皇上,快!」 如霜疼得滿頭冷汗,四肢抽搐,手指無力的揪住被褥,連呼吸都成了最困難的事情。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縷血絲順著嘴角滲下,那牙齒深深的陷入唇中,咬得唇色皆成了一種慘白,她的臉色也慘白得可怕,輾轉床笫,胸腹間可怕的裂痛令她想要叫喊,但最後只能發出一點含糊的呻吟。不如死去,這樣的痛楚,真的不如死去。體內仿佛有極鈍的刀子,一分一分的割開血肉,將她整個人剝離開來。那痛楚一次次迸發開來,她忍耐到了極限,嗚咽如瀕死。她想起那個酷熱的早晨,自己緊緊拽著母親的手,死也不肯放開,獄卒拿皮鞭拼命的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開,怎麼也不肯放。只會歇斯底里的哭叫:「娘!娘!」不……不……她永遠不會再哭泣,大顆的眼淚順著眼角滑下,血肉剝離的巨痛扭曲了她的神智,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發出低弱的聲音:「定淳……」 皇帝心下焦急萬分,在殿中繞室而行,幾如困獸。忽然聽見她的聲音,如同詛咒一般,被她如此絕望的呼喚,隔著窗帷,隔著那樣多的人,隔著風與雨的沉沉黑夜,她輾轉哀哭,那聲音淒厲痛楚:「定淳……定淳……」心如同受著最殘酷的淩遲,生生被剜出千瘡百孔,淋漓著鮮血,每一滴都痛入骨髓。她是在喚他,她一直在喚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他卻不在那裡。他雙眼發紅,忽然轉身,大步向殿門走去。趙有智著了慌,「撲通」一聲跪下來死死抱住他的腿:「萬歲爺,萬歲爺,進去不得。」皇帝發了急,急切間擺脫不開,更多的內官擁上來,跪的跪抱的抱,皇帝胡亂蹬踹著,連聲音都粗喘得變了調:「誰敢攔著朕,朕今日就要誰的命。」 趙有智幾乎要哭出來了:「萬歲爺,今日您就算殺了奴婢,奴婢也不能讓您進去。」 皇帝牙齒格格作響,整張臉孔都幾乎變了形,鼻息咻咻,忽然用力一掙,幾名內官跌倒在地,猶死死拉住他的腿。皇帝大怒,抓起身側的花瓶,狠命的向趙有智頭上砸去,直砸得趙有智頭破血流,差點暈了過去。幾名內官終於嚇得撒開了手,皇帝幾步沖到門前,正欲伸手推門,殿外內官倉惶來報:「萬歲爺,華妃娘娘派人求見。」 皇帝頭也未回,怒吼:「滾!」接著「砰」一腳踹開內殿之門,嚇得內殿之內的御醫穩婆並宮女們皆回過頭來,那內官磕頭顫聲道:「萬歲爺,華妃娘娘說,皇長子不好了。」皇帝一步已經踏進檻內,聽到這樣一句話,身形終於一頓,緩緩轉身,忽然俯下用力揪住那內官的衣襟,聲音嘶啞:「你說什麼?」 那內官嚇得渾身發抖,如篩糠一樣,只覺皇帝雙目如電,冷冷的注視著自己,結結巴巴的答:「華妃娘娘命人來急奏,說是皇長子不好了。」 身後的聲音漸漸遠去,那些嗡嗡的低語,御醫急切的囑咐,宮人們來往奔跑的步聲,還有她令人瘋狂的淒然呼喚,瞬間都定格成一片空茫。過了許久,他才回過神來:「皇長子怎麼了?」 內官結結巴巴的回奏原委,他聽得數句便沉聲命:「起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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