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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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樂昌行宮,已經是快天亮時分,豫親王忽送了如霜前來。他十分意外,披衣而起,豫親王只隔窗稟奏了廖廖數句,來龍去脈令他皺起了眉頭。如霜入殿來,一見了他,掩面而泣,皇帝素來厭惡女人哭泣,誰知她一頭撲入自己懷中,便如孩子般放聲大哭,倒令得他手足無措,過了半晌,方才攬住了她。如霜哭得累了,只是蜷縮在皇帝懷中,過得良久方才抽噎一聲。皇帝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只得順嘴哄她:「好了好了,朕知是委屈了你。」如霜抬起臉來,瑩白如玉的臉上肌膚極薄,隱隱透出血脈纖細嫣紅,掛著淚珠,更顯得楚楚動人,她雖然瘦弱,力氣卻並不小,用力在皇帝胸口一推。皇帝早料到她會動手,手上加勁,反倒笑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總成了吧?」 她緩緩低下頭去,下頷那樣熟悉而柔美的曲線,就是因為那一低頭吧,自己如中了蠱般吻了下去。她的呼吸輕而淺,有著熟悉淡泊的香氣,仿佛能引起最隱密處的驚悸,他不能再想,只能放肆自己吻下去,在迷離而恍惚的這一刻,哪怕只是一場夢境,他也不能放手。所有的渴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去,那些乾涸已久記憶,那些龜裂成無數細而微的碎片,那些永遠不能再得到的馨軟,在這樣的唇齒纏綿間忽然寸寸鮮活,那是痛入骨髓的慘烈,亦是一種飲鴆止渴的絕望,他卻不能抵禦,只有絕望的陷進去,將一切都狠狠的撕裂開來,尖而痛的叫在耳畔響起,他在極度的痛恨與自棄中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只要心中不再那樣空落落虛無,只要不再有那種被掏空了似的難受,只要有這一瞬間的忘卻。 哪怕是,毒藥也好。 每當狂熱過後,總是更深更重的失落,倦得人睜不開眼來。他無比厭棄,可是卻又放不開。自從慕妃死後,漫漫長夜成了一種酷刑,如果她入夢來,如果她不入夢來,醒來時枕畔總是空的,帶著一種寒意徹骨。他曾將後宮視若無物,可是她終於回來了,活著回來了。但醒來變成了更殘忍的事情,夜裡朦朧的一切,到了早晨都成了清晰的殘酷。幸而如霜從不在天明之後依舊逗留,她總是比他起得早,在他還沒有清醒的時侯離去,只餘下滿榻若有若無的一縷香氣,讓他覺得恍惚如夢。 只是早朝,早朝總得卯初起身,趙有智數次喚他醒來,他大發了一頓脾氣,趙有智便不再敢貿然。他疏懶的想,其實不上早朝亦不算一件什麼了不起的事,內閣譁然了幾天,遞上來一大堆諫勸的奏摺,看看他並不理會,只得妥協的在每日午後再舉一次廷議。 萬事皆在帝王的權力下變得輕易,可是為什麼忘卻一個人,卻只能依靠記得,依靠那樣殘忍那樣無望的記得。 最美好的一切都在指間被時光風化成沙,粒粒吹得散盡,再也無法追尋,他身心俱疲,闔上眼便沉沉睡去。 窗外的落日一分分西斜下去,隔著窗紗,殿中的光線晦暗下來。大疊積下的奏摺還放在案上,特急的軍報上粘著雉毛,那羽毛上泛著一層七彩亮澤,仿佛新貢瓷器的釉色,發出薄而脆的光。 豫親王回首看看銅漏,眸中亦如半天的霞光般,一分一分的黯淡下去。 第十三章 水殿荷香綽約開 夜深了,四下裡寂靜無聲。極遠處傳來「太平更」,三長一短,已經是寅末時分了。殿中並沒有舉燭,西沉的月色透過窗紗照進來,如水銀般瀉了一地。如霜自驚悸的夢中醒來,涼而薄的錦被覆在身上,如同繭一般,纏得她透不過氣來。心狂跳如急鼓,她無聲的喘著氣,過了半晌方才摸索到藥瓶。她急切的將藥瓶倒過來,發抖的手指幾乎拿捏不住,好容易傾出一顆藥丸來,噙到口中去。呼吸漸漸平復,沉鬱的藥香在口中濡化開去,而背心涔涔的冷汗已經濡濕了衣裳,她虛弱的重新伏回枕上,掌心裡一點微冷的酸涼,無力的垂下手去,藥瓶已經空了。 身後是皇帝平而穩的呼吸,如果不是夜這樣安靜,淺得幾乎聽不見。這種她最厭憎的聲音,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刻,就令她再也壓抑不住心底深處的煩惡,連帶著對自己亦恨之入骨,此時胃中泛起酸水來,只是覺得噁心作嘔,每次吃完藥後,總有這樣虛弱的一刻,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再屬於自己,連身體都虛幻得輕軟。她靜靜的躺了片刻,終於有力氣無聲無息的離開床榻,借著淡白的月色,可以看見自己平金繡花的鞋子,重重瓣瓣的金線繡蓮花,裸的足踏上去,足踝透出瓷一樣的細膩青色,那蓮花裡就盛開一朵青白來。 她垂下眼去,這世上再也無皎皎的潔白無瑕,哪怕是月色,透過數重簾幕,那光也是灰的、淡淡像一支將熄未熄的燭,朦朧的連人影都只能勾勒出淺淺幾筆。她落足極輕,幾乎無聲的穿過重重的帳幔,守更的宮女還在外殿的燭臺下打著盹,她立在那裡,隨手拿起案臺上的燭剪剪去燭花。這樣悶熱的夜裡,連小小的燭光亦覺得灼人難忍。燭芯間一團明亮的光蕊,仿佛一朵玲瓏的花兒,不過一刹那,便紅到極處化為灰燼。 燭光明亮起來,宮女一驚也醒了,並沒有言語,輕輕擊掌喚進人來。來接她的是清涼殿的宮女惠兒,取過斗篷欲替她披上,她伸手擋住。夜雖深了,仍悶熱得出奇,連一絲風都沒有。出得殿來,一名內官持燈相侯,見她們出來,躬身在前面引路。回廊極長,雖然每日夜裡總要走上一趟,忽明忽暗的燈光朦朧在前,替她照見腳下澄青磚地,光亮烏潔如鏡。如霜突然覺得可笑起來,這樣靜的夜,這樣一盞燈,在廊間迤邐而行,真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飄泊來去,淒淡無聲。 清涼殿中還點著燈,內官與宮女皆侯在那裡,她說:「都去睡吧。」扶著惠兒進閣中去,惠兒替她揭起珠羅帳子,她困倦已極,只說了一句:「藥沒了,告訴他們再送一瓶來。」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竟然睡得極好,醒來時紅日滿窗,她刹那間有一絲恍惚,仿佛還是小女兒時分,繡樓閨房中,歇了晌午覺醒來,奶娘在後房裡揀佛米,四下裡寂然無聲。唯見窗隙日影靜移,照著案幾上瓶中一捧玉簪花,潔白挺直如玉,香遠宜清。她拈起一枝花來,柔軟的花瓣拂過臉側,令人神思迷離。窗上凸凹的花紋透過薄薄的衣衫,硌在手臂上,細而密的纏枝圖案,枝枝葉葉蔓宛生姿。翠蔭濃華深處隱約傳來蟬聲,仿佛還有笑語聲,或許是小環與旁的小丫頭,依舊在廊下淘氣,拿了粘竿捕蟬玩耍。過得片刻,小環自會喜孜孜拿進只通草編的小籠來,裡頭關了一隻蟬,替她擱在妝臺上。 蟬聲漸漸的低疏下去,長窗上雕著繁密精巧的花樣,朱紅底子鏤空龍鳳合璽施金粉漆,那樣富麗鮮亮的圖案,大紅金色,看久了顏色直刺人眼睛。她指尖微松,玉簪厚重的花苞落在地上,極輕的「啪」一響,終於還是驚動了人,惠兒進來:「娘娘醒了?」宮女們魚貫而入,捧著洗盥諸物,她有些漫不經心的任由著人擺佈。最後梳頭的時候,只余了惠兒在跟前,方問:「藥呢?」 小小一隻青綠色瓷瓶擱在了銅鏡前,入手極輕,如霜立時拔開塞子,倒在掌心。她掌心膩白如玉,托著那幾粒藥丸,襯著如數粒明珠,秀眉微蹙,只問:「怎麼只有五顆?」 惠兒聲音極低:「這藥如今不易配,外頭帶話進來,請娘娘先用,等配齊了藥,再給娘娘送來。」 如霜慢慢的將藥一粒粒擱回瓶中,每粒落入瓶底,就是清脆的一聲:「嗒……嗒……」粒粒都仿佛落在人心上一般。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因她眉生得淡,眉頭微顰,所以用螺子黛描畫極長,更襯得橫波入鬢,流轉生輝。這種畫眉之法由她而始,如今連宮外的官眷都紛紛效法,被稱為「顰眉」。據說經此一來,市面上的螺子黛已經每顆漲至十金之數,猶是供不應求。禦史專為此事遞了洋洋灑灑一份諫折,力請勸禁,皇帝置之一哂,從此命宮中停用螺子黛,唯有她依舊賜用,僅此一項,銀作局每月便要單獨為如霜支用買黛銀千餘兩。華妃為此語帶譏誚,道是:「再怎麼畫,也畫不出第三條眉毛來。」此時如霜眉頭微蹙,那眉峰隱約,如同遠山橫黛,頭上赤金鳳釵珠珞瓔子,極長的流蘇直垂到眉間,沙沙作響。偶然流蘇搖動,閃出眉心所貼花鈿,殷紅如顆飽滿的血珠,瑩瑩欲墜。她隨手撂下藥瓶,以手托腮,仿佛小兒女困思倦倦,過了半晌,唇角方浮起一縷笑意:「他想怎麼樣?」 惠兒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如耳語一般:「娘娘自然明白。」 如霜漫然道:「此時辦這件事,不嫌太早了麼?」 惠兒依舊是一幅恭敬的樣子:「王爺說,娘娘既然已經有了『護身符』,那件事早辦晚辦,總是要辦的,宜早不宜遲。」 如霜依舊望著鏡中的自己,過了許久,方才淡淡的答:「好吧,但願他不後悔。」 惠兒微微一笑:「娘娘聖慧,必不致令人失望。」 如霜恍若未聞,形容慵懶的說道:「派人去問問,皇上那裡傳膳了沒有。」 並沒有傳午膳,因為皇帝剛剛起床,內官便稟報豫親王要覲見,皇帝漫不經心的道:「那就說朕還沒起來,叫他午後再來吧。」話猶未落,已聽見豫親王的聲音,雖隔著窗子,但清朗中透著一貫的堅執:「既如此,臣定灤在此恭侯即是。」皇帝不覺一笑:「叫你堵個正著——進來吧。」豫親王穿著朝服,朱紅綴金蟒袍,白玉魚龍扣帶圍,越發顯得英氣翩然,跪下去行親王見駕的大禮。他是早有過特旨御前免跪的,皇帝見他如此鄭重其事,知道此來必有所為,不由覺得頭痛,笑道:「行了,行了,有話就說,不必這樣鬧意氣。」 豫親王卻不肯起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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