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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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說的是舍鶻語,在這闔宮裡,亦不過只有一個七歲的他可以聽得懂。他捧住母親的手,用舍鶻語輕輕的喚了一聲:「阿娘。」母妃曾經如月亮般皎潔的臉上,只餘了一種灰暗的憔悴之色,曾經有珠光流轉的眸中,亦只是一片黯然,囈語般喃喃道:「若是在咱們回坦的草原上,下雪的時候,你的外婆就會叫奴隸們蒸羊羹酪,那香氣我現在做夢都常常聞得到。」他心中難過到了極點,反倒笑起來:「阿娘想吃,灤兒命膳房去做就得了。」母妃輕輕搖一搖頭,說:「我並不想吃。」 可是他知道,他知道阿娘為什麼這樣說。宮中上下皆是一雙勢利眼睛,禦膳房連一日三餐的份例都不過敷衍,哪裡還能去添新花樣命他們蒸羊羹酪。母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母妃的手心是滾燙的,仿佛烙鐵一樣,烙在他的臉上。母妃的聲音就像是雪花一樣,輕而無力:「好孩子,別難過了,是阿娘連累了你,這都是命啊。」 刹那有淚洶湧的湧出,他並不是難過,而是憤怒,再也無法壓抑的憤怒。他霍然立起,大聲道:「阿娘!這不是命,他們不能這樣對待咱們。」不待母妃再說什麼,便奪門而出。 無數雪花漫天漫地卷上來,北風呼嘯著拍在臉上,像是成千上萬柄尖利的刀子戳在臉上。他一路狂奔,兩側高高的宮牆仿佛連綿亙靜的山脈,永遠也望不到盡頭。他聽得到雪水在腳下四濺開來的聲音,聽得到自己一顆心狂亂的跳著,聽得到自己粗嘎的呼吸。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去禦膳房,他要給母親要一碗蒸羊羹酪,他是皇子,是當今天子的兒子。母妃病得如斯,他不能連她想吃一碗酪也辦不到。 正和門、經泰門、永福門……一重重的琉璃宮闕被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跑甩在後面,突然腳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膝上的疼痛刹那椎心刺骨,他半晌掙扎爬不起來。雜遝的步聲漸行漸近,忽然聽到「哧」得一笑。 他抬起頭來,在高高的步輦之上是皇二子定溏。一身錦衣貂裘,風兜上濃密水滑的貂毛,將他一張圓圓的臉遮去了大半。定溏看到他全身雪水狼籍的模樣,樂得前俯後仰,拍手大笑:「舍鶻小雜碎,摔得真是美,四腳朝天去,像只小烏龜。」 他腦中轟得一響,滿腔的熱血似乎頓時湧入腦中,他幾乎想都沒想,已經撲上去拼盡全身的力氣,抓住定溏的胳膊用力一拖。定溏猝不防及,竟然被他從步輦上拖了下來,頓時摔得鼻青臉腫,哇哇大叫。內官們搶上來可是拉不開他們,他牢牢抱住定溏,定溏又哭又叫,兩個人翻滾在雪泥裡,他一拳又一拳,重重的捶下。定溏拼命掙扎,拳打腳踢,定溏本來比他大上好幾歲,可是他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蠻力,就是不肯撒手。定溏著了慌,口中又哭又罵又叫:「你這個舍鶻雜碎,快放開我,我叫母后殺了你!殺了你!」 熊熊的怒火燃起,燎過枯謝已久的心原,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般轟然而至。他讓這心裡的怒火燒得雙眼血紅,他騎在定溏身上,死死掐住定溏的脖子,定溏頓時喘不過氣來。內官們也慌了手腳,拉不動他的手,只得去掰他的手指。他死命的不肯放手,定溏漸漸雙眼翻白,內官們著了慌,手上也使全力。只聽「啪」一聲,他的右手食指頓時被巨痛襲去了知覺,他痛得幾乎昏闕過去,內官們終於將他拖開了,扶起定溏。 食指綿綿的垂下,他從未那樣痛過,手指的疼痛漸漸泛入心間,內官都忙著檢視定溏有無受傷,他跌在雪水中,並無人多看一眼。雪白森森的指骨從薄薄的皮肉下戳了出來,血順著手腕一滴一滴滴落在雪上,綻開的一朵朵嫣紅。他不要哭,他絕不要哭,哪怕今日他們打折了他的雙手,他亦不要哭。母妃說過,在回坦草原上,舍鶻的兒郎從來都流血不流淚。他拼命的抬起臉,天上無數雪花紛紛向他眼中跌落下來,每一朵潔白晶瑩都像是母親溫柔的眼晴。 第七章 若使當時身不遇 忽然有一股猛力向他襲來,他本能的一偏臉,還是沒來及讓過去。定溏一腳重重踹在他臉上,厚重的小牛皮靴尖踢在他眼角,頓時踢出血來。迸發的血珠並沒有讓定溏住手,他又叫又罵:「你這個小雜碎竟敢想殺我?我今天非要你這條狗命不可。」內官們哄著勸著,卻並不出手阻攔。他護著受傷的左手,竭盡全力閃避著定溏的拳打腳踢。他本來年幼力薄,手上的巨痛令他身形也遲緩下來,內官們裝作是勸架的樣子,卻時不時將他推攘一把,踹上兩腳,他漸漸落了下風。 當雨點般的拳頭落在頭上臉上,皮肉的痛楚漸漸變成無法抵受的麻木,心中終於泛起一縷絕望,哪怕是死,他也不願這樣窩囊的死去。 忽然斜剌裡伸出只手來,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抬起頭來,原來是皇四子定淳。他並沒有乘步輦,身後亦只跟隨了兩名內官,十二歲的少年生得形容單薄,仿佛只是個靜弱斯文的半大孩子,但他的手那樣有力,一下子就將他拉了起來。然後躬身對定溏行了半禮:「見過二哥。」定溏嘴角一撇,從鼻中哼了一聲,輕篾的問:「你做什麼?」 定淳冷峻的眉目間瞧不出什麼端倪,徑直望向隨在定溏身後的內官靳傳安:「懿欽皇太后曾于乾裕門立鐵牌,上鐫宮規二十六條,其第十三為何?」 靳傳安不防他有此一問,那鐵牌上的宮規皆是自幼背得熟溜,猝然間脫口答:「挑唆主上不和者,杖六十,逐入積善堂永不再用。」定淳點一點頭:「來人,傳杖,替二哥好生教訓這挑拔主子的奴婢!」 靳傳安嚇得一激靈,定溏哪裡還忍得住,他是皇后嫡子,而定淳的生母夏妃原是皇后的侍女,定溏素來瞧不起定淳,傲然道:「你少管閒事。」 定淳眉峰微揚:「二哥,七弟是我們手足兄弟,這不是閒事。」 定溏嘻嘻一笑,說道:「我才不認這舍鶻小雜碎是我弟弟,他娘是舍鶻的蠻子,你娘是侍候我母后更衣的奴婢,你們兩個倒是天生一對的好手足。」 定淳緊緊抿住雙唇,眸中竟有咄人的晶亮光華,定溏嗤笑一聲:「怎麼?瞧你這模樣,難道還敢攔著我不成?」突然出手,「呼」得重重一拳揮向定灤,定淳本能般將定灤一推,舉手已經格住他這一拳。定溏大怒,撲上去又撕又打,定淳將定灤護在身後,三人已經在雪水中滾成一團,哪裡還拉扯得開來。待得聞訊趕來的眾內官七手八腳將他們分開來,三人早已是鼻青臉腫,這下子事情已然鬧大,瞞不住了。 皇帝聽說此事自然震怒,立時傳了三人前去。 許多年後,已經是豫親王的皇七子定灤,依舊能夠清晰的記起那日初入清華殿的情形。清華殿歷來為皇貴妃所居,形制僅次於皇后的坤元宮。宮人打起厚重的錦簾,定灤頓時覺得熱氣往臉上一拂,裹挾著上好檀香幽淡的暖意,整個殿中暖洋如春。宮人引著他們進入暖閣前,輕攏起簾子,那重簾竟全系珍珠串成,每一顆同樣渾圓大小,淡淡的珠輝流轉,隱約如有煙霞籠罩。暖閣之中疏疏朗朗,置有數品茶花——這時節原不是花季,這些花皆是在暨南州的火窖中培出,然後以裝了暖爐的快船貢入京中。 定灤看著那些花,他並不認得這些花兒的名目,只覺得紅紅白白開得十分好看。閣中地炕籠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心裡漸漸的泛起酸楚,他想起母妃所居的永泰宮,那冰窖一樣的永泰宮,便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咯」得碎了,聲音雖微,可他知道此生再也無法重新彌合起來。 那名眉目姣好的宮女已經回奏轉來,恭聲道:「傳三位皇子。」 隨著引路的宮女,三人轉過十八扇烏檀描金屏風,連一向驕縱的皇二子定溏也畏畏縮縮起來,三人行了見駕的大禮,一一磕下頭去:「給父皇請安。」過了半晌並沒有聽到回音,定灤素來膽大,悄悄抬起頭來,忽然正對上雙明亮濃黑的眸子,不由微微一怔。書案那頭的一雙眸中淺蘊著頑皮的笑意,帶著幾分好奇正望向他們。定灤心中狠狠一抽。雖然日常素少見面,但他認得這雙眼晴,那是比他年長一歲的皇六子定湛。皇帝此時正親自教他臨貼,握著小小的手,一筆一劃,淡然道:「習字如習箭,須專心致意,心無旁騖,在亂瞧什麼?」八歲少年的面孔,在嚴父面前有著一種他們皆沒有從容,嘴角綻開一抹笑容:「父皇,兒臣是在瞧兩位哥哥和七弟,並沒有亂瞧。」 皇帝鬆開了手,笑道:「倒會貧嘴。」語氣是他們從來未嘗聽過的寵溺,定灤不由低下頭去,皇帝這才轉過臉來對他們說:「都起來吧。」稍停一停,又道:「去見過母妃。」皇貴妃冒氏自生了皇六子定湛,月子裡受寒落下頭痛的毛病。一年裡頭倒病著大半年,三位皇子平素都難得見到她,於是三人又行了請安禮。 冒貴妃生得並不出奇美豔,但一笑之間有種難以言喻的柔婉溫存,話語亦是溫和:「快起來。」見定灤眉下有傷,不由伸出手去:「疼麼?」定灤將臉一偏躲閃了去,冒貴妃的手尷尬的停在半空中。皇帝本來就在生氣,見他如此,臉色不由一沉:「定灤,誰教你對母妃這樣無禮?」 定灤將臉一揚:「她不是定灤的母妃,定灤只有一位母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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