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華妃心中一跳,脫口道:「本宮為什麼要怕她?」

  涵妃笑道:「姐姐說的是,姐姐如今是後宮主事,或許明年皇上就會晉封姐姐為貴妃,皇后之位指日可望。姐姐怕什麼,姐姐什麼也不必怕。」

  回到自己宮中,華妃才覺得手心裡冰涼全是冷汗,她心神不寧,坐下之後,捧著一盞茶,沉吟不語。阿息連喚了數聲「娘娘」,她才抬起眼來:「阿息,涵妃那句話,你也聽見了,你說,她是什麼意思?」

  阿息神色恭謹的答:「娘娘,不管涵妃娘娘是什麼意思,她都是在信口開河。殊兒那妮子沉不住氣,壞了娘娘的大事,反倒陷娘娘于危局。涵妃此去,于娘娘有利有弊,所謂利,涵妃不除,他日終究是娘娘的絆腳石。所謂弊,是涵妃性情急躁,可以用作卒子,她這一去,娘娘未免失了一步好棋。眼下最要緊的是,娘娘該好生打起精神來,應對那位慕姑娘。」

  華妃出了會神,才道:「不怪殊兒,是我們低估了那妖孽。皇上素來在男女之情上看得極淡,皇貴妃在時,皇上待她雖好,亦不過爾爾。怎麼這個妖孽反倒能有今天,我真是想不明白。」

  阿息道:「娘娘,經此一事,她已經是心腹大患。涵妃乃是皇長子生母,皇上尚且如此不顧情面,娘娘可要早作打算。」華妃長長歎了口氣:「我原想借涵妃的手除了她,沒想到反倒弄巧成拙,涵妃這一去,晴妃又病得起不來——她不病也不中用,宮中連個可掣肘的人都沒有,難道真要由著她去翻天了。」

  阿息道:「娘娘放心,天翻不了。」聲音極輕:「皇上睿智英明,從不耽於美色,以皇貴妃與皇上的情份,萬歲爺尚能下得決斷,她一介罪臣孤女,又能翻起什麼大浪來?即使皇上眼下為那妖孽所惑,那也不過是一時。」

  華妃凝望她片刻,緩緩頷首。

  因皇帝的口諭是即刻動身,雖天色已晚,亦不可耽擱。涵妃的鸞轎出了上苑,扈從簇擁行至西門已是酉時,城門已閉。城守不敢擅啟,只得一層層稟報上去,待報至豫親王行轅時,已經是戌時三刻過了。豫親王總領蹕警事宜,每日必親自巡看駐防,此時方從行苑駐防大營中回來,聽說涵妃奉諭夤夜回京,心下奇怪,不由問:「為什麼?」

  前來稟報的人自然不知,豫親王行事最是縝密,想了一想,命人去喚了當值的宮殿監來。因他兼領內務大臣,正是宮殿監的頂頭上司。當值的內官不敢隱瞞,源源本本的講了事情的始未。豫親王不動聲色的聽了,當下並未說什麼。

  因駐蹕行苑,所以並沒有所謂「大朝」,但豫親王所轄事甚多,所以每日必入宮見駕,這日照例遞牌子請見,豫親王便隨小太監入麗正門,方轉過落花橋,徑旁遍植槐樹,槐花初放,綠蔭如雲,花香似蜜。但見十數名青衣小監執了鉤鐮提籃之物,正扶了梯子採摘槐花。領頭摘花的正是「方內晏安」的內官吳升,見著豫親王,忙滿臉堆笑打了個千兒:「王爺鈞安。」豫親王便問:「這是在做什麼?」

  吳升陪笑道:「皇上忽然想吃槐花餅,嫌禦膳房弄得不新鮮,慕姑娘命咱們摘了槐花,自己蒸呢。」

  豫親王見籃中一捧捧雪白槐花,香氣馥鬱,甜香醉人。不由道:「已經摘了這些,還不夠麼?」吳升道:「王爺不曉得,這些哪裡夠使——這些槐花,只取半開極嫩者,有一些兒黑點黃斑的都不要,一朵朵揀得乾淨了,方入甑蒸之,滴取其露,用乾淨雪綃紗濾過,澄成槐露,並不摻半滴水,只用這槐露和了面做成餅。您說說,這得多少槐花才夠?只怕行宮裡這幾千株槐樹,禁不住這一蒸。真難為慕姑娘,這樣繁巧的法子,可是怎麼想出來的。」

  豫親王隨口道:「這樣的食譜方子,只有窮奢極欲的河工上才想得出來。慕中平外放做過多年的河督,她既是慕中平的侄女兒,知道也並不稀奇。」

  吳升陪笑道:「王爺說的是。」

  豫親王轉臉對引路的小太監說:「走吧。」

  至方內晏安殿外,趙有智已經親自迎了上來,笑吟吟施禮道:「給王爺請安,适才萬歲爺還在惦記,說今年新貢的雪山銀芽極好,要賞給王爺嘗嘗。」豫親王心中有事,隨口答應著,便徑直往東走。趙有智卻並不像往日那樣轉身去通報,反倒緊上前一步,躬身又叫了聲:「王爺。」

  豫親王這才悟過來,望著他問:「怎麼?華妃娘娘的鳳駕在裡頭?」

  皇帝並不好色,中宮雖虛,後宮中亦不過封敕四妃。皇貴妃慕氏已薨,所余華、涵、晴三妃。涵妃昨日被遣,晴妃病重留在宮中,並未隨扈來上苑,所以豫親王以為是華妃在內,有所不便。

  趙有智笑嘻嘻的答:「今日新貢的雪山銀芽呈上來,慕姑娘一時有興致親自開了茶,這會兒烹茶給萬歲爺嘗呢,皇上正高興,說烹茶是雅事,不許人圍著,說是沒得熏壞了茶,命奴婢們都退下來了。請王爺到直房裡略坐一坐,等萬歲爺喝完這盞茶,奴婢馬上替王爺去回奏。」

  豫親王想了一想,隨他進了直房。趙有智最是殷情小意,親自拂拭了椅子,服侍豫親王坐下,又親自捧上茶來。笑著說:「王爺素來是品茶的高手,奴婢這裡雖沒有好茶,也不敢拿旁的來敷衍王爺。這個雖不是什麼名茶,倒是今年穀雨前摘的,請王爺嘗個新鮮罷了。」

  豫親王一掀碗蓋,只覺得清香撲鼻,其香雅逸,竟不在雪山銀芽之下。他心不在焉,隨口誇了句好,便問:「下月便是萬壽節了,皇上的意思,是在上苑過節,還是回宮去?」

  趙有智滿臉堆笑道:「奴婢不敢妄測聖意,不過……」說到這裡,停了片刻,躊躇道:「以奴婢的愚見,或許皇上會留在上苑過萬壽節。」豫親王拿左手兩隻手指轉著碗蓋,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趙有智笑道:「奴婢也是聽皇上那日隨口對慕姑娘說,萬歲爺說,回了宮規矩多,可沒眼下這樣自在了。」

  豫親王正等著他這句話,抬起頭來,目光炯炯的望著他:「罪臣之女,依祖訓是不能冊妃的。」

  趙有智道:「王爺說的是,可是在景宗爺手裡有過特例的,景宗爺的皇五子康親王,便是罪臣豐逸的女兒所出。景宗爺有過特諭,因誕育皇子冊其為福妃。」

  豫親王眉頭微微一皺,皇帝年輕,涵妃所出皇長子今年不過三歲,晴妃曾經誕過一子,但未及滿月旋又夭折,華妃並無所出。皇長子年幼,看不出資質如何,將來儲位大勢還很難言定。趙有智見他神色莫測,亦不多說,提起那和闐白玉如意壺,替豫親王續水,隨口道:「這雖是祖宗成例,可最要緊的一點是,那福妃娘娘是皇子生母,所以才殊為特例。依奴婢想,只怕旁人不一定有那個福分,能夠誕育皇子。」

  豫親王望著趙有智,但見他低眉順目,神色極是恭謹,心中忽然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嫌惡。將茶碗輕輕一推,說道:「四哥其實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凡人凡事他若真心以待,必會罔顧一切。誰要是敢背著他玩花樣,只怕不是掉腦袋那樣便宜。」趙有智神色依舊恭謹,只說:「王爺教訓的是。」

  豫親王幾乎是無聲的歎了口氣。他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個天寒地凍的冬日。大雪已經綿綿的下了數日,天氣冷得幾乎連腦子都已經被凍住了。惜薪司的內官們連份例的柴炭亦敢苛扣,殿中只生了兩隻小小的火盆,偌大的永泰宮就像冰窖一樣,他穿了那樣多的衣服,可是依舊冷得只呵白氣。母妃病得一日重過一日,已經起不來床,服侍母妃的宮女內官們都躲了懶,只剩了七歲的他陪在母親床前。母妃有時昏沉沉睡著,有時清醒一些,窗外的雪花打在窗紙上,發出些微的響聲,母妃喃喃的問:「是下雪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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